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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靈又想起和鹿兆海的銅元遊戲,那多像小夥伴們玩過家家娶新娘。然而正是這遊戲,卻給他們帶來不同的命運。蔣介石背叛革命以後,她每天都能聽也能從報紙上看到國民黨屠殺共產黨的消息,古城籠罩在陰森和恐怖之下。那天后晌正上課,兩三個警察蹭進門,把坐在第三排一個女生五花大綁起來,一位警察出教室門口才轉頭向先生也向學生解釋了一句:“這是共匪。”女學生們驚疑萬狀。女先生說:“共匪不是上帝的羔羊,讓她下地獄。”白靈渾身像是被一根看不見的麻繩勒着,首先想到了鹿兆海。鹿兆海到保定軍校學習去了,他能掙脫五花大綁的麻繩嗎?她那時急不可待地想見到鹿兆鵬,打問一下鹿兆海的音訊,卻找不到他。五六天後,一個更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那位被綁走的同學領着三個警察到學校來,由她指點着綁走了三個外班的同學。那時候整個學校亂了秩序,女生們擁擠在校園通往大門的長長的過道兩邊,看着三個用細麻繩串結在一起的同學被牽着走到校門口,塞進一輛黑色的囚車。
白靈已經無心上課,就斷斷續續請假,尋找鹿兆鵬,她回到白鹿原一位老親戚家打聽見聲,說是鹿兆鵬早跑得不見蹤影了,倒是聽到不少整治農協頭目的種種傳聞。白靈連夜離開白鹿原又回到城裏皮匠姑父家。她再次回到學校時,聽到女生們悄悄說,被捕的三個共產黨分子全部給填了枯井,本班那個領着警察來抓捕同黨的女生也一同被填進井裏。白靈惡毒地說:“上帝不能容忍贖罪的羔羊。”
可是,當她找到鹿兆鵬以後,卻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那天午間放學回來,白靈在皮匠姑父的櫃檯前看見了鹿兆鵬,驚訝得幾乎大叫起來。鹿兆鵬迅即用一種嚴峻深切的眼光制止了她。鹿兆鵬一身半新不舊的西裝,戴一頂褐色禮帽,像是一位窮酸的教員,在櫃檯前琢磨着櫃檯裏的各式皮鞋。鹿兆鵬說:“你發愣幹什麼?我是鹿兆海的國文老師,兆海帶你聽過我的課你忘了?”白靈立即按照鹿兆鵬遞過來的話茬兒往下演戲:“噢!老師呀屋裏坐。”轉臉就對二姑父喊:“姑父,這位老師想請你定做一雙皮鞋。”皮匠熱情地招呼說:“你快把老師引進來嘛!”鹿兆鵬悄聲說:“你得讓我在這兒磨蹭到天黑。”
皮匠姑父像接待任何主顧那樣認真地給鹿兆鵬量了雙腳的長短寬窄,又徵詢了皮鞋的顏色和款式,就繼續忙他手中活兒去了。白靈領着鹿兆鵬進入自己那間小小的臥室轉過身問:“你害怕給塞進井裏?”鹿兆鵬被突如其來的問題問得愣住片刻,緊緊盯着白靈的眼睛,企圖從那眼神裏判斷出她話的意圖。他卻看見那兩隻微微鼓出的眼睛周邊漸漸溼潤,然後就潮起兩汪晶瑩的淚水。鹿兆鵬點了點頭。白靈眨了眨眼睛,淚水便溢流下來,顫着聲說:“我要加入共產黨。”鹿兆鵬用手按着白靈的肩膀讓她坐下來,說:“現在全國都在剿殺共產黨。”白靈說:“我看見他們剿殺才要入。”鹿兆鵬說:“我們被殺的人不計其數。”白靈說:“你們人少了,我來填補一個空缺。”鹿兆鵬猛地抓住白靈雙手,熱淚嘩嘩流淌下來:“我而今連哭同志的地方也沒有了……”白靈說:“我討厭男人哭哭咧咧的樣子。”
鹿兆鵬磨蹭到黑定時走了。走時對白靈吩咐了兩點,再不許她去找任何人申述要加入共產黨的意願,二是繼續在教會女子學校唸書,那兒無疑是最安全的所在。大約一個月後,鹿兆鵬於傍晚時分來到皮匠鋪店取走了定做的紫紅色皮鞋。對皮鞋的手藝大加讚揚。皮匠則親自把皮鞋給他穿到腳上,要他在作坊裏走一圈,而且叮囑他要是夾腳或者繩子斷裂可以隨時來修理。鹿兆鵬肯定這是他買到過的最稱心的皮鞋,發誓說比上海貨好得多。皮匠得意自己的傑作。鹿兆鵬隨之把一本聖經交給皮匠,說這是白靈要他買的。白靈於傍黑時分回到皮貨鋪子,在那本聖經裏找到一個聯絡地址:羅嗦巷15號。
羅嗦巷在這座古老的城市幾乎無人不曉。羅嗦巷大約在明初開始成爲商人的聚居地,一座一座青磚雕琢的高大門樓裏頭都是規格相似的四合院,巷道里鋪着平整的青石條,雨雪天可以不沾泥。這條巷道的莊基地皮在全城屬最高價碼。破產倒竈了的人家被擠出羅嗦巷,而暴發起來的新富很快又擠進來填補空缺;進入羅嗦巷便標誌着進入本城的上流階層。鹿兆鵬住進羅嗦巷用意正是在這裏,特務憲兵警察進入羅嗦巷也不敢放肆地咳嗽。白靈找到15號,見到鹿兆鵬就迫不及待地問:“你這幾天都到哪兒去咧?”鹿兆鵬說:“在原上。”白靈問:“你還在原上?”鹿兆鵬說:“在原上。”白靈問:“還要去原上?”鹿兆鵬說:“那肯定。不過這回在城裏得待上些日子。”白靈說:“剿殺高潮好像過去了?報紙上登的殺人抓人捷報稀少了。”鹿兆鵬說:“能逮住的他們都逮了殺了,逮不住的也學得靈醒了不好逮了。損失太慘了,我們得一步一個腳窩從頭來。”白靈問:“我上次在二姑家提的申求,你考慮得怎樣?“鹿兆鵬說:”你等着。”白靈說:“我是個急性子。”鹿兆鵬笑了:“這事可不考慮誰是急性子蔫性子。”白靈問:“很難嗎?”鹿兆鵬說:“肯定比以前嚴格了。這次大屠殺我們喫虧在叛徒身上。”白靈說:“我肯定不會當叛徒。”鹿兆鵬說:“現在要進共產黨的人恐怕不容易,當叛徒我想也不容易,他們首先得自己把自己當作狗,且不說信仰理想道德良心。”白靈驚喜地說:“你這句話說得太好了。我可是沒想到當叛徒還是很不容易的事。”
白靈第二次被通知到羅嗦巷15號來,鹿兆鵬以親切莊嚴的態度通知她已經得到批准了,隨之叫一聲:“白靈同志!”便握住白靈的手。白靈聽到“同志”那聲陌生而又親切的稱呼時,心頭潮起一種激情,她緊緊地反握住鹿兆鵬的手,久久說不出一句話,腦子裏又浮出本班那位被捕的女生領着警察到學校來抓捕同志的情景。白靈說:“請黨放心,白靈只會替同志赴死,絕不會領着警察去抓捕同志。你再叫我——同——志!”鹿兆鵬鬆開手說:“白靈同志!我受黨組織委託,領你宣誓!”說着從箱子裏翻出一面紅旗掛到牆上,站正之後,舉起了右手。白靈並排站好,也舉起右手,心頭像平靜而熾烈的熔岩。
這家四合院的男女老少正集中在廳房明間客廳欣賞唱片,他們的大公子最近從上海捎回來一架留聲機,新奇得使全家興奮十足。同時捎回的還有唱片,全是軟聲細氣的越劇和嗲聲奶氣的流行音樂,只有一張“洋人大笑”的唱片使全家老少咸宜,於是每天晚上客廳裏都充斥着洋人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粗嘎的尖細的,粗野放肆的,陰險譏諷的,溫柔的,暢快的,痛切的笑聲。在洋人們的笑聲的掩護下,白鹿原上兩個同宗同族的青年正在這裏宣誓,向整個世界發出莊嚴堅定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