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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誓完畢坐下來之後,鹿兆鵬坦誠地說:“我又想起我入黨宣誓的情景。我每一次介紹同志入黨宣誓就想起我入黨宣誓的情景。”白靈問:“你入黨宣誓是怎樣的情景?”鹿兆鵬說:“那陣兒不是公開宣誓的呢!”他懷着新鮮的卻似遙遠的記憶說:“我們一起宣誓的有九個人,現在連我在內只剩下三個了。三個給大哥煎了,兩個隨大哥走了,一個經商去了,而且發了財,咱們現在就在他屋裏坐着。”白靈問:“他們沒有供出你?”鹿兆鵬笑了說;“他們首先供的就是我,算我命大。”接着又說:“大哥這回翻臉,小兄弟血流成河。大肆逮捕,公開殺害,全國一片血腥氣,唯獨我們這座古城弄得乾淨,不響槍聲,不設絞架,一律塞進枯井,在全國獨樹一幟,體現着我們這座十代帝王古都的文明。”白靈說:“中世紀的野蠻!”鹿兆鵬說:“一切得重新開頭。白靈、你說說你這會兒想什麼?”白靈說:“我想到奶奶講吓的白鹿。咱們原上的那隻白鹿。我想共產主義就是那隻白鹿?”鹿兆鵬驚奇地瞪起眼睛愣了一下,隨之就輕輕地擺擺頭笑了:“那真是一隻令人神往的白鹿!”
白靈頭一次主動去找鹿兆鵬是迫於無奈。她知道這是不能允許的。鹿兆海從軍校學習期滿回到本城,帶給她一個意料不及的難題,他已改“共”爲“國”了,而她恰恰在他歸來前改“國”爲“共”了。她和他在熱切的期待中突然發覺對方已不是記憶中的那個人,雙方都窩了興致,都陷入痛苦。她相信自己無法改轍,也肯定他不會更弦,對於第二次約見喪失信心,於是就去羅嗦巷尋找兆鵬。他們是親兄弟,他有責任幫助她處理這件十分爲難的事。鹿兆鵬嚴厲地批評她來找他的冒險行爲,不經通知絕不許隨便找他,後來卻仍然答應她前去見自己的弟弟……
鹿兆海去榆林歸隊前夜找到皮貨鋪子,對白靈說:“我們出去走走,我明天一大早就上路了。我想和你說說話。”白靈就跟他走出來,不自覺地又走到拋擲銅元遊戲的地方,白靈觸景生情,抓住鹿兆海的手幾乎是乞求說:“兆海,你退出‘國’吧!你哪怕什麼黨派都不參加也好。”鹿兆海緊緊攥着白靈的手說:“我向你讓步,我聽你的,我退出‘國’這可以,你也退‘共’吧!咱們倆乾脆什麼黨派都不參加,你教你的學生,我當我的兵,免得‘國’呀‘共’呀是是非非。”白靈猛地拉出手激烈地說:“你知道不知道,你參加的那個國民黨怎麼殺戮異黨,抓住了甚至連審問的手續也不走就塞進枯井!你參加這樣的黨難道不怕臉上濺血?”鹿兆海卻沉靜地說:“我想和你和解,你還在堅持偏見跟我爭執。”白靈說:“我沒辦法忘記枯井裏的慘景。”鹿兆海說:“你回咱們原上去看看,看看共產黨在原上怎麼革命吧!他們整人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門,令人不寒而慄。”爭論比以往更加激烈,更加深刻。鹿兆海再次妥協:“這樣吧,咱們誰也改變不了誰,就等一等看吧!等過上幾年,也許看得更清楚了,說不定你,也說不定我,全自動改變的。”白靈說:“好,我等着。”鹿兆海轉過身說:“明天我就走了,說不定幾年才能回來。我現在只有一條——”白靈問:“什麼呀?”鹿兆海說:“我們再見面時,也許依然沒有結果,也許有一方改變了而得到一致。我只要你答應一條,在我走後幾年,在我們下回見面之前,你甭應允任何求婚者。”說到這兒又抓住白靈的雙手:“我們有那枚銅元爲誓,我要是失去你,我將終生不娶。”白靈動情地說:“放心走吧!我盼着你回來時再不跟我爭辯。”鹿兆海說:“每一次見面我都不會忘記。今晚的話咱們都記住。”白靈說:“你好像信不過我?好像疑慮着什麼人要奪走我似的?”鹿兆海說:“我害怕把這個包袱背到榆林沙漠去。敞開說吧,你上次爲啥讓我哥代你出面?”白靈說:“他向你解說過了他出面的原因。”鹿兆海說:“我那晚非常憎恨他。”白靈說:“你也太……”鹿兆海激動地說:“我看見他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也許我對你太專注。”白靈嘆口氣說:“天!我做夢也想不到你會這樣想……”鹿兆海:“無論任何人,哪怕是我的親哥,誰奪走你,我就不認他是天王老子!”
白靈再見到鹿兆鵬時就覺得有點不自然,鹿兆鵬像靈敏的狐狸一樣嗅出了白靈異常的神情,警覺地問:“有什麼情況?”白靈說:“沒什麼情況。”她的神情更引起鹿兆鵬的警惕:“白靈同志,現在是非常時期,任何情況都不能隱滿。”白靈說:“個人私事。”鹿兆鵬說:“個人私事也不能隱滿。”白靈擔心引起鹿兆鵬的隱憂,就恢復了她素來的爽朗:“你猜你兄弟怎麼着?怕你把我奪走了!”鹿兆鵬大瞪兩眼,驟然紅了臉,擺一下手尷尬地笑了:“扯淡!”
白靈隨後和鹿兆鵬也不常見面。她在豆腐巷小學校任教員,負責學生運動,剛剛成功地組織了中正中學的一場學潮。在這之前已經參與和組織過兩所學校的學潮,接着就想以中國最高統治者蔣的名字命名的中正學校也搞一次。中正中學在古城被政府命名爲一所模範學校,教員乃至學生都逐個經過審查,絕無異黨嫌疑。白靈抓住學生對伙食不滿的機會,促進了一場激烈的算伙食帳的學潮。結果是貪污學生伙食費的總務處長被收審,校長也被撤職。白靈興奮鼓舞:“看來中正的學校也不是模範!”這當兒鹿兆鵬召見她:“要不失時機地把飯饃鬥爭提高到反黑暗的政治鬥爭。”白靈說:“我有信心。”鹿兆鵬隨之告訴她:“我要離開這兒。”白靈說:“我能問去哪兒嗎?”鹿兆鵬籠統地說:“山裏”白靈又問:“去多久?”鹿兆鵬說:“難以估計。”白靈就不再問了。鹿兆鵬鄭重地說:“兆海馬上要回來了。十七師撤回來了。”
白靈在豆腐巷小學校接待了鹿兆海。她瞅見他一身下級軍官服裝就覺得他們的關係將要完結了。他在她的小房間裏坐下,一隻手攥着茶杯,另一隻手夾着菸捲。他的臉色不僅沒有因爲北方的沙漠和嚴寒變得粗糙,反而紅潤細膩了,只是上脣的黑青色鬍碴子變化明顯。她笑着說:“你倒更細和了。”鹿兆海說:“那地方水好。”他笑着侃侃而談,“那地方是一眼望不透的沙漠。走十天八天見不着人煙,見不着樹木,只看見一片沙子。到那兒你才明白,歷代皇都爲啥要選在咱們這個關中……可那兒有好水。那水養的娃子一律是呂布的模樣,那水養的女子一路都是貂蟬的姿色。我待了這幾年也沾光了……”白靈說:“你該在那兒給你引回個貂蟬。”鹿兆海說:“我還是戀着白鹿原上的……”白靈抿住嘴沒有說話。鹿兆海卻豁朗地說:“我這回回來有一點收穫,再不逼你了。我知道我變不了,你也沒變。但我再不逼你改變什麼了。你可以隨意嫁人。我嘛……我還是恪守誓言,非你不娶。你嫁了人我發誓再不娶妻……你可以驗證我的話。”白靈說:“這又何苦?你這樣說讓我怎麼辦?”鹿兆海說:“沒有辦法。我走南闖北這多年,愈是相信世上找不到我心裏的你了。”白靈賭氣地說:“我明天就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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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輪牛車嘎吱嘎響着,終於駛出白鹿原坡下的滋水河川。回頭望去,河川的出口恰如一隻喇叭口;口下便是山坡終結,眼前立刻展現出遼闊無垠的渭河原野,滋水蜿蜒着投進原野流入渭河去了。到這兒才又看見了太陽。太陽在河天相接的地方已經變得難以辨認,像一隻破碎的蛋黃,金黃的稠汁流攤開來,和黑色的烏雲攪和在一起。白靈的心開始緊揪,到哪兒去尋找鹿兆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