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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令秧能和海棠姐姐一起嫁給表哥,就好了。
這件事只能放在自己那裏,即使是對最能掏心窩子的姐妹,也不能說——令秧知道什麼是自己可以盼望的,什麼不行。所以,就是想想而已,沒關係吧。令秧一邊想着,一邊幫嫂子做着針線——那些單純屬於縫補的粗活兒看不出什麼分別,不過若是細緻一些需要繡工的活計,就不同了,比如那件做給春妹,就是嫂子的大女兒的小襦裙。上頭的花飾是令秧繡的——其實並沒有多複雜,是用令秧的舊衣服改的,只不過,薑黃色的粗布裙襬上,令秧別出心裁地繡了兩隻小燕子,配着一點淡淡的,幾乎像是水珠滴出來的柳葉。令秧繡的時候心裏沉甸甸的,因爲她怕若有一天,海棠姐姐看見了這兩隻呼之欲出的燕子,就看穿了她的心事——其實這種擔心很是荒唐,她自己也知道。完工那天,嫂子只是略微喫驚地看着她:“真是長進了。”隨後又搖頭道,“可是她小孩子家身子拔節那麼快,不該穿這麼精細。”令秧一反常態地對嫂子認真地笑道:“就算我走了,也能給春妹繡衣裳,我做好了託人帶回來給你。”嫂子的食指用力戳了一下她的眉心:“少講這些作怪的話。”
人們都說,令秧的親事是樁好姻緣。既然都這麼說,一定有些道理的,即便對方的年紀比令秧的爹小不了幾歲,可好歹,是個什麼老爺。令秧的夫君姓唐,名簡,家在休寧,離令秧家不過二三十里。其實唐老爺家再往上數幾代,跟令秧家一樣,都是徽州的商戶。不過唐家經營得高明些,雖然比不得那些巨賈,好歹也算是富戶,還出了唐簡這個自貢生一路中了進士的聰明孩子。殿試及三甲,入翰林院的那一年,唐簡不過三十一歲,躊躇滿志,男人在恰當的年紀得了意,無論如何都會有股倜儻——他並不知道那其實就是他一生裏最後的好時光;他更加不知道,他此生最後一個女人將於十五年後來臨——他只顧得上堅信自己前程似錦,不知道她那時正專心地注視着插在搖籃欄杆上的一隻風車,她的窗外就是他們二人的故鄉,絢爛的油菜花盛開到了天邊去。
媒人自然說不清,爲何唐簡只在短短的四五年工夫裏,就被削了官職,重新歸了民籍;爲何他在朝中的前途就這麼莫名其妙地斷了,不過只曾在西北一個偏遠荒涼的地方做了一陣子知縣——哪能妄斷朝中的事兒呢,問那麼多幹嗎,是會惹禍上身的——起初,媒人就是用這樣危言聳聽的方式,把令秧她爹的疑問堵了回去。家鄉的人們只知道,唐老爺自己的說法,是在西北上任的時候染了沉痾,無心仕途,所以回鄉的——這自然是假話,但是無論如何,唐家是個出過翰林的人家。唐氏一族仍然是徽州數得着的商戶,相形之下反倒是唐老爺這一支窮了些,可是守着祖宅祖產,耕讀爲本,沒有任何不體面的地方。雖說是過去做妾,可是這是唐家夫人力主的,多年以來唐夫人只生過一個兒子,怕是比令秧還大兩歲,卻自幼體弱多病——爲着添丁,唐老爺先後納過兩房侍妾,可是一個死於難產,臍帶順便勒死了胎兒;另一個,生過一個女兒之後就莫名其妙地瘋了。提親那年,令秧才十三歲,按理說年紀稍微小了些,可是八字難得的好,人長得也清麗,媒人幾次三番地跟爹強調着,說唐家是難得的厚道人家,不會委屈令秧,還有個深明大義的夫人,夫人咳血已經有年頭了,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所以,明擺着的,只要令秧能生下一個哥兒,扶正就是順水推舟的事情。
令秧的爹說,得商議一下。媒人說,那是自然,只不過千萬別商議太久。
其實,爹並沒有和任何人商議,只是送走了媒人之後,交代哥哥說,他次日要帶兩個夥計到鎮上和臨近幾個縣裏去收賬,幾天就回來,哥哥也不必跟着。哥哥奇怪地說還沒到收賬的日子呢,嫂子從旁邊輕輕地給了個眼色。於是,爹就這樣消失了幾天,他只不過是在做決定的日子裏,不想看見令秧。自從娘走了,爹越來越不知道怎麼跟令秧相處。只是每年從外地經商回來,給令秧帶一箱子他認爲女孩子應該喜歡的玩意兒,說一句:“拿着玩兒吧。喜歡什麼,告訴你哥哥,明年再給你買。”似乎是說了句讓他無比爲難的話。
那天晚上,十三歲的令秧靜靜地坐在狹窄的天井裏,發現只要緊緊地抱住膝蓋,收着肩膀,就可以像童年時候那樣,把自己整個人藏在一根柱子後面。其實這個發現並沒有什麼意義,因爲無論她藏或不藏,也沒有人來尋找她。哥哥和嫂子在廚房裏聊得熱鬧,聲音在夜色裏,輕而易舉就捅破了窗戶紙。哥哥說:“我拿不準爹的意思是怎樣,反正,我不同意。若是令秧去給人家做小妾,七月半的時候我可沒臉去給娘燒香。”嫂子嘆着氣:“這話好糊塗。你掂量一下,要是爹真的不同意,那他還出去收什麼賬,他是覺得這事情挺好的,只不過心疼令秧。”哥哥道:“你也知道令秧委屈。一個翰林又怎麼樣了,我們不去高攀行不行?令秧怎麼就不能像海棠那樣配個年紀相當的,我們令秧哪裏不配了?”嫂子又嘆了口氣:“這話糊塗到什麼地步了,誰說令秧不配,我還告訴你,假使海棠沒許人家,保不齊舅舅他們也會願意。你想想看,人家一個出了翰林的人家,風氣習氣都是錯不了的,日後怎麼就不能再出一個會讀書能做官的呢?令秧若是生個有出息的哥兒,就算一時扶不了正,也終有母憑子貴的那天。我看令秧這孩子性子沉穩,不是載不住福氣的樣子。真像海棠一樣,嫁去個家底殷實些的小門小戶,倒是安穩,一輩子不也一看就看到頭了?”哥哥突然笑了,語氣裏有了種很奇怪的親暱:“你是恨你自己這輩子一眼望到頭了麼?”嫂子笑着啐了哥哥一下:“好端端地在說你妹子的終身,怎麼又扯上我了?你比我一個女人家還糊塗。”哥哥似乎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反駁,只好說:“左一個糊塗,右一個糊塗,就你不糊塗。”
令秧靜靜地聽着,直到嫂子新生的小侄子突然啼哭起來,蓋過了說話的聲音。她能聽見促織在叫,像是月光傾倒在石板地上的聲音。她已經知道那就是她的未來了,儘管這些負責做決定的人們還沒有真的決定。三五天以後,爹就回來了。一家人靜靜地圍着桌子喫晚飯。嫂子叫令秧多喫點,臉上帶着種奇怪的殷勤。爹突然放下了筷子,跟嫂子說:“明天起,把繡樓上的房間打掃出來,讓令秧搬上去吧。”嫂子爽利地答應着。跟哥哥不動聲色地對看了一眼。
沒有一個人面對面地告訴過她這件事,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她已經知道了。
就這樣過了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