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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令秧命好,可能是真的。因爲就在正式答覆了媒人之後,就傳來唐家夫人病重的消息,沒兩個月就歿了。這種情形之下老爺自然是不好納妾的,於是只能等等再說。又過了些日子,媒人再度眉飛色舞地登門,聒噪聲在繡樓上能聽得一清二楚。令秧從小妾變成了填房夫人。據說,是唐家老夫人,也就是唐簡母親的意思。
那天傍晚,她從嫂子手裏接過新做的水田衣,她想跟嫂子說她不小心把梳子摔斷了,得換把新的,又擔心被數落莽撞。可是嫂子專注地看着她的臉,輕聲卻篤定地說:“給姑娘道喜了。”
可惜她完全不記得自己的婚禮是什麼樣的,因爲她根本就沒有參加,她是那個儀式上最重要的一件瓷器,被攙進來帶出去,只看得見眼前那一片紅色。所有的鼓樂,嘈雜,賀喜,嬉笑……都似乎與她無關,估計滿月酒上的嬰兒的處境跟她也差不多。她用力地盯着身上那件真紅對襟大衫的衣袖,仔細研究着金線滾出來的邊。民間女子,這輩子也只得這一次穿大紅色的機會。不過也不可惜——她倒是真不怎麼喜歡這顏色。她輕輕地捏緊了鳳冠上垂下來的珠子,到後來所有的珠子都溫熱了,沾上了她的體溫。她希望這蓋頭永遠別掀開,她根本不想看見蓋頭外面發生的所有事。前一天,嫂子和海棠姐姐陪着她度過了繡樓上的最後一個夜晚,她們跟令秧囑咐的那些話她現在一句也想不起來了。她只記得嫂子說,用不着怕,這家老爺應該是個很好的人——知書達理,也有情有義,婚禮推至三年後,完全是因爲他覺得這樣纔算對得住亡妻——這麼一個人是不會欺負令秧的。可是令秧沒辦法跟嫂子講清楚,她的確是怕,可是她的怕還遠遠沒到老爺是不是個好人那一層上。她知道自己是後悔了,後悔沒有在最後的時刻告訴海棠姐姐,令秧是多麼羨慕她。她想起九歲那年,舅舅帶着他們幾個孩子一起去逛正月十五的廟會,她站在吹糖人的攤子前面看得入了迷,一轉臉,卻發現海棠姐姐和表哥都不見了。他們明明知道長大了以後就可以做夫妻,爲什麼要現在就那麼急着把令秧丟下呢?昨晚她居然沒有做夢,她以爲娘會在這個重要的日子來夢裏看她一眼,她以爲她必然會在繡樓的最後一個夜裏夢見些什麼不尋常的東西——現在才知道,原來最大的,最長的夢就是此刻,就是眼下這張紅蓋頭,她完全看不見,近在咫尺的那對喜燭已經燒殘了,燭淚凝在自己腳下,堆成猙獰的花。
蓋頭掀起的那一瞬間,她閉上了眼睛。一句不可思議的話輕輕地,怯懦地衝口而出,聽見自己的聲音的時候她被嚇到了,可是已經來不及。她只能眼睜睜地,任由自己抬起臉,對着佇立在她眼前的那個男人說:“海棠姐姐和表哥在哪兒,我得去找他們。”
那個一臉蒼老和倦怠的男人猶疑地看着她,突然笑了笑,問她:“你該不會是睡着了吧?”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清瘦的臉,微笑的時候絞出來的細紋讓他顯得更端正。他好像和爹一樣,不知道該跟令秧說什麼。他似乎只能耐心地說:“你今天累了。”
“你是老爺?”令秧模糊地勇敢了起來,她知道自己可以迎着他的眼睛看過去。
他反問:“不然又能是誰呢?”他把手輕輕地搭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有點打戰,不過沒有縮回去。
一直到死,他都記得,洞房花燭夜,所有的燈火都熄掉的時候,他和他的新娘寬衣解帶,他並沒有打算在這第一個夜晚做什麼,他不想這麼快地爲難這孩子。黑暗中,他聽到她在身邊小心翼翼地問他:“老爺能給我講講,京城是什麼樣子麼?”
唐簡淡淡地笑笑,像是在嘆息:“上京城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早就忘了。”
“老爺真的看見過皇上長什麼樣?”他不知道,令秧暗暗地在被子底下擰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被逼迫說出這句話來。她聽見他說“忘了”,她以爲他不願意和她多說話,但是她還是想努力再試一次,這是有生以來第一回,令秧想跟身邊的人要求些什麼東西,想跟什麼人真心地示好——儘管她依然不敢貼近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