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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過。”唐簡伸展了一隻手臂,想要把她圈進來——可是她完全不明白男人的胳膊爲何突然間懸在了她的頭頂。她的身體變得更加僵硬,直往回縮,唐簡心裏兀自尷尬了一會兒,還是把手臂收回去,心裏微微地一顫——你可以抱怨一個女人不解風情,但是不能這樣埋怨一個孩子。所以他說:“不過沒看得太清楚,誰能抬着頭看聖上呢?”
“你家裏人叫你令秧?”她聽見男人問她。她忘記了他們身處一片漆黑之中。唐簡聽見她的髮絲在枕上輕微地磨出一絲些微的,窸窸窣窣的聲響,知道她是在點頭。“睡吧。”他在她的被面上拍了拍,“天一亮,還得去拜見娘。”
“老爺?”她覺得自己的聲音很陌生。
“嗯?”回答過她之後,他聽見她輕輕地朝着他挪動了一下身體,然後她的臉頰貼在了他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臂上。她知道她可以這麼做,他是夫君;可是她還是心驚肉跳,這畢竟是她有生以來做的最大的錯事。男人的呼吸漸漸均勻和悠長,睡着了吧,這讓令秧如釋重負。她將一隻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胳膊下面,猶豫了片刻,另一隻手終於配合了過來,抱住了那隻胳膊。她不知道她的姿勢就像是把身體拉滿了弓,盡力地去夠一樣遙遠的東西。因爲這個簡陋的擁抱,她的額頭和一部分的面頰就貼在了他的手臂上——自然,還隔着那層鼠灰色麻紗的中衣衣袖。她屏息,閉上眼睛。不知什麼時候,也許就在他睡眼惺忪之時,依然會隔着那牀緞面的被子,輕輕拍拍她——若不是他這個舉動在先,令秧無論如何也不敢這樣大膽。她希望自己快點睡着,彷彿睡着了,這一層肌膚之親就暫時被她丟開,不再恐懼,可是能融進睡夢裏,更加坐實了。嫂子告訴過她,洞房應該是什麼樣的,她知道好像不該是現在這樣——可是,也好。
她是被天井或是火巷裏傳來的雜亂腳步聲驚醒的,一瞬間不知道身在何處。夜色已經沒那麼厚重得不可商量,至少她仰着頭看得出帳子頂上隱約的輪廓。有人叩着他們的房門,然後推門進來了。唐簡欠起了身,朝着帳外道:“是不是老夫人又不好了?”那個聲音答:“回老爺的話,老夫人是又魘住了。喘不上氣來,正打發人去叫大夫。老爺要不要過來瞧瞧。”她懷裏的那條胳膊抽離出去的時候,她藏在被褥之間,緊閉着眼睛,她聽見唐簡說:“不必叫醒夫人,我先去看看再說。”——整間屋子沉寂了好一會兒,她才明白過來,原來“夫人”指的就是她。她猶疑地坐起來,帳子留出一道縫隙,男人起來匆忙披衣服的時候,點上的燈未來得及吹滅。帳子外面,潦草燈光下,這房間的樣貌也看不出個究竟。“夫人。”那是一個聽起來甜美的年輕的女孩子的聲音,“才四更天,別忙着起來。這個時候夜露是最重的,仔細受了寒。”一個穿靛藍色襦衫,繫着水紅色布裙的丫鬟垂手站在門旁邊,朝着她探腦袋,“我叫雲巧,以後專門服侍夫人——老爺到老夫人房裏去跟大夫說話,我琢磨着,大喜的日子,夫人是頭一天過來,說不定睡得輕,還真讓我猜着了。夫人要喝茶麼?”她怔怔地看着口齒伶俐的雲巧,只是用力搖搖頭。隨後就什麼話也沒了——雲巧走過來撥了撥燈芯:“夫人還是再睡會兒吧,還早得很,我就住在樓下,夫人有事喊我就好。”——她實在不好意思開口問,這丫鬟叫雲什麼,她沒有記住這個名字——若真有事情,如何喊她。但是一句話不說也太不像話了,於是她只好問:“老夫人生的是什麼病?”
雲巧蜻蜓點水地笑笑——她長得不算好看,可是微笑起來的時候,眉眼間有種靈動藏着:“我只知道老夫人身子的確不好——半夜三更把大夫找來是家常便飯,好像好幾個大夫也說不清是什麼緣故,平日裏也幾乎不出屋子——別的就不大清楚了。”
事隔多年,她回想起那個夜晚,頭一件記得的事情,便是自己的天真——伶俐如雲巧,怎麼可能什麼都不知道,但是比雲巧還小几歲的令秧,就不假思索地信了。終於再一次聽見關門的聲響,是唐簡回來了。他重新躺回她身邊的時候,她心裏有那麼一點點的歡喜。這點歡喜讓她講話的語氣在轉眼間就變得像個婦人,有種沉靜像夜露一樣滴落在她的喉嚨裏:“老夫人——是什麼病?”唐簡回答得異常輕鬆:“瘋病。好多年了。”“老爺的意思是——老夫人是瘋子麼?”她在心裏暗暗氣惱着自己爲何總是這麼沒有章法,唐簡卻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神情:“自從我父親過世以後,她就開始病了,一開始還是清醒的時候多些,這一兩年,清楚的時候就越來越少,特別是晚上,總不大安生。不過她是不會傷人的。最多胡言亂語地說些瘋話而已。不過還是得有人看着她,不然……”她靜默着,等着他繼續描述老夫人的病情——可是他卻問她:“你怕了嗎?”寂靜煎熬着,唐簡似乎有無窮盡的耐心來等待她的沉默結束,她卻如臨大敵。她知道自己該說“不怕”,該說她日後也會盡心侍奉神智混亂的老夫人,還該說這些本來就是她分內的事情——但是她卻隱約覺得,他未必高興聽到這些。
他突然轉過了身子,面對着她,她的脊背貼着拔步牀最裏頭那一側的雕花,已經沒有退路。他抱緊了她,他說你身子怎麼這麼涼。她緊緊地閉上眼睛。他的手掌落在哪裏,哪裏的肌膚就像遭了霜凍那樣不再是她自己的。她知道她腰間的帶子已經在他手上,她覺得此刻聽見他溫熱的喘息聲的,似乎並不是耳朵,而是她的脖頸——頸間的汗毛全部豎了起來,因着侵襲,靈敏得像松鼠。男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她的雙臂掰開了。俯下頭去親吻她的胸口,她胸前那兩粒新鮮的小小的漿果打着寒站,像是遇上了夜晚的林濤聲。她知道自己不該掙扎,眼下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她只能死死地攥緊了拳頭,天和地都悠然寂靜,顧不上管她。只有男人說:“把手放我脊背上。”她聽話地照做了,然後聽見他在輕輕地笑:“我是說,抱着我。”她恍然大悟,然後兩人纏繞到了一起。男人講話的語氣其實依然溫柔:“你不用怕。”接着他略略直起身體,碩大的手掌有力地蓋住她蜷曲的左腿膝蓋——她沒想到原來膝蓋也是可以被握在手心裏的,他把她的左腿往旁邊一推,像是推倒多寶格上的一個物件兒,她的右腿也隨着倒了下去,男人簡短地說:“再張開些。”
表哥也會對海棠姐姐說一樣的話嗎?
疼痛開始是鈍重的。然後像道閃電一樣劈了過來,照得她腦袋裏一片白慘慘的雪亮,還伴着轟隆一聲悶響。她甚至沒有辦法繼續讓眼睛閉着——這件事也需要力氣。她知道,那種疼帶來的,就是從今往後怎麼也甩不掉的髒。帳子上映着男人的半截影子,帳子凹凸不平,燈光隨着坑坑窪窪,影子在掙扎,忽高忽低,像是就要沉下去。她就是他的墳,他的葬身之地。他的肌膚摸上去,總覺得指頭能觸到隱約埋在哪裏的沙粒。他看上去比他的影子都要狼狽,臉上扭曲着,猙獰撲面而來。拿去了那些謙和跟威嚴,蒼老纖毫畢現。她把目光挪開,看着他的胸膛,看着他胸膛跟腹部之間那道歪歪扭扭的線——此刻她才知道她的身體裏有一片原野,可是她剛剛失去了它。他終於倒了下來,壓在她身上。她費力地呼吸着,反倒覺得安心——因爲噩夢快要結束的時候,不都是喘不上氣麼——喘不上氣就好了,馬上就可以醒過來。她知道自己在流血,這是嫂子教過的。另外一些嫂子沒教過的事情她也懂了,爲什麼有些女人,在這件事發生過之後會去尋死。所謂“清白”,指的不全是明媒正娶,也不全是好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