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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他對管家娘子的感激,倒是出自真心。
他知道,他在等待一個機會。至於那機會究竟是什麼,暫時也不清楚。
也許,他至少需要長大,到那時候,便不再是一個給人牽馬跑腿送信打雜的小廝;到那時候,也許他能有機會接近一下那間總是讓他覺得幽然並陰冷的賬房,翻看那堆混雜着黴味和墨香的賬簿——看看賬簿裏是不是真的記錄着賬房先生的陰謀和遮掩——他並不相信這樣的痕跡存在,這樣便能確信,賬房先生並不是瞞不過去虧空才悄然投井。其實賬房先生算不得是一個好父親,一年回不了幾次家,在家的時候就是沉着臉對他們沒完沒了地指責和訓斥。
但那畢竟是父親。
“侯”,原本是他母親孃家的姓氏,他自作主張地告訴牽線的薦頭,他叫侯武——也許這是多此一舉,因爲賬房先生本姓“張”,即便有人重了,也算不得什麼引人注意的事情,但是他覺得小心一些總是沒錯的。還有,還有就是——既然立定了心思要做一個故事裏的復仇者,那麼“隱姓埋名”就像一碗壯行酒那樣不可或缺。他畢竟還是個孩子。
公平地說,只要不看見那口如今已經被封上的井,唐家大宅裏的日子稱得上是快樂的。飽暖無憂,他學什麼東西都輕而易舉,也遇上過這些善待他的人。比如夫人。其實他沒有多少跟夫人碰面或者說話的機會,只有一回,夫人帶着貼身丫鬟回孃家探視病人,管家派了他跟着馬車同去,以防路上有什麼事情需要他這個男孩子來跑腿。那是個春天,他看着自己的腿在車轅上輕巧地晃動着,樹葉的香氣和馬身上的氣味混在一起,還有天空的氣味,都讓他覺得愉悅。行了半日,身後突然傳來了夫人丫鬟的聲音——那姑娘的手腕從車廂的簾子裏伸出來,簾子略微敞開了一點點,戴着鐲子的水靈手臂遞出來一隻精巧的食盒,並笑道:“侯武,夫人說了今兒個一路辛苦,這點心是夫人給你的。”他看着那食盒的式樣,知道是老爺夫人平時用的東西,一時間只是惶惑得不敢去接。他漲紅了臉搖頭,心裏又深深地爲自己羞恥:“不,姐姐還是拿回去,我手太髒了。”丫鬟笑了,他也拿不準她在笑什麼——平日裏能跟他說話的丫鬟都是那些做粗活兒的小姑娘,這些各個主子們房裏的貼身丫鬟——他遠遠地看見了也是躲着走。
車廂的簾子又挪開了一點點,他看見了夫人的臉。車廂的窗格一左一右裝點着夫人,夫人端然一笑:“這孩子,給你你便拿着,這點心做得精緻,你在家裏必定沒見過的。”說話間,簾子又闔上了,獨留下那隻好看的盒子被他抱在懷裏——他並不稀罕喫什麼好東西,他只是想再看一眼夫人那一臉母親一般的笑容。夫人在宅子裏絕不會這樣對他笑,他知道,這隻能是在旅途中才會發生的事情。
夫人去世那年,所有的下人都戴着孝跪在弔喪的隊伍裏。沒有人知道,爲何侯武哭得那麼認真。管家娘子只是在心裏慨嘆這孩子越來越有城府——她並不知道,侯武只是哀傷地想着:無論如何,夫人走了也好,她從此便與侯武所有的計劃毫無關係。雖然當時他其實什麼計劃也沒有——他只是覺得,所有的陰謀與惡意都應該遠離夫人,哪怕——最壞的情形,哪怕夫人手上真的也沾過賬房先生的血,那也一定是不得已——上蒼總是秉承着一種殘酷的仁慈,替卑微的侯武做了免受折磨的決斷。
夫人“頭七”那天起,管家把“巡夜”的活兒派給了侯武——不錯的兆頭,通常管家信賴誰誰纔有巡夜的資格。一攏燈籠模糊的光暈裏,老宅的建築輪廓模糊,巡視各房的時候,他總是莫名地覺得內心柔軟,腳下那一小塊路被照着,靜默無聲,他知道也許同樣會和遊蕩在這院子裏的遊魂靜默地擦肩而過——他們萍水相逢,因此不會戀戀不捨地回首。往往,一抬頭,便遇上哥兒書房裏遙遙相望的燈火,老夫人詭異的呻吟聲或號叫聲聽慣了,便也覺得那不過跟月色一樣,都是景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愛這宅子,他愛這個他發誓要毀滅的地方。
那一晚,賬房的燈亮着,他走上去,提着燈的手腕微微顫抖,他知道總會有那麼一天,父親的魂靈會引他至此地。他畢恭畢敬地叩門,裏面卻傳出來一個活潑潑的嗓音,帶着點嬌嫩的怒氣:“今兒個究竟哪個糊塗東西上夜,好大的膽子,不知道蕙姨娘要覈算賬目麼!倒來拍我們的門——接下來要進來數落我們壞了府裏規矩不成……”他緊張得腦袋裏一片空白,卻覺得掉頭就跑又會更糟,他囁嚅道:“姐姐別惱,再怎麼也不敢驚擾蕙姨娘,只是提醒姐姐,蕙姨娘如此操勞,倒拜託着姐姐留心着火燭——賬房裏都是紙張,萬一燃起來可不得了——”他聽見蕙姨娘笑了,那個舒朗的聲音甚至有股慵懶:“她是跟你逗着玩的,你進來吧,瞧把你給嚇得,虧你還是個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