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賬房裏的情形令他略微失望,因爲並沒有如他想象的那般,觸目所及全是鋪天蓋地的賬簿——也許它們都被鎖在滿屋的櫃子裏。桌上的油燈敦厚地瀰漫過蕙姨娘的臉,讓她看起來毫無白日裏那麼精明。她吩咐她的丫鬟道:“給這孩子喝杯茶,走了這半日也該累了。”他想道謝又說不出口,覺得自己該伸出雙手接丫鬟遞過來的茶杯,但是燈籠可怎麼辦——掙扎了半天終於想出了辦法,將燈籠放在腳底下,不過躬身接茶杯的時候又險些踹翻了——總之,丫鬟在他面前暗笑得快要斷氣。其實他一點都不想喝這杯茶,這讓他沒法馬上逃離這裏,低着頭盯了茶盅半晌,突然發現丫鬟已沒了蹤影,不知被差遣到哪裏去了——蕙姨娘垂首凝神的時候,鵝蛋臉上泛着一層難以形容的光芒,嘴角是微微翹起的,他看得癡了過去。“蕙姨娘查賬目,用不着算盤麼?”然後他被自己嚇了一跳,才發現居然把心裏想的這話說了出來。
蕙姨娘抬起眼睛,眼神略微驚訝:“你倒還真是個聰明孩子。”見他又困惑地紅了臉,便笑道,“可你不懂,算盤只能覈對出來哪裏算差了,這不用我操心,咱們府裏有的是人能保準在數目上不出岔子。我只消看看每筆來龍去脈清不清楚,有哪項的開銷名頭看上去不合道理——數目錯了事小,看不見哪裏的數目撒了謊纔是至爲要緊的。”
他似懂非懂地點頭,直到多年以後,才恍然大悟。
他打算退出去的那個瞬間,蕙姨娘輕柔地開口道:“侯武,再問你句話。夫人去了這些時日,下人中可有人傳過我會扶正的話?”他大驚失色,着急忙慌地跪下:“蕙姨娘我……我,實在不知道。”
蕙姨娘無奈地托起了腮:“如此說來,便是有了。你若是再聽見有人嚼舌頭,替我告訴那些人——我一個罪臣之女,能遇上老爺來咱們府裏已是上輩子的造化,別的我不會多想,尤其告訴那幾個成天在夫人跟前獻媚的——安生做自己該做的事情,就比什麼都強。背後的小動作都省省吧,我見不得那些。”
他用力地答應着,心裏模糊地知道,也許這便是他一直等候着的那個機會。夫人既然已經去了,夫人的那杯茶便也涼了。這大宅中的“正經主子”就成了蕙姨娘,不管是什麼人再來做“夫人”。無論一直庇護他的管家夫妻在想什麼,對他來說,便是到了換個碼頭的時候。
蕙姨娘總有辦法的,有辦法把他帶到這個宅子裏最隱祕,也最要害的地方,讓他終究能夠接近那個傳說中瘋得莫名其妙的老夫人。他不急,他甚至是貪婪地享受着唐家大宅裏的少年時光,他是天底下最有耐心的復仇者——因爲他真的做得到在大多數時候,放下自己的恨意。
真正讓他開始焦躁的,是老爺的死。老夫人已經瘋了,老爺再一死——他什麼也沒有做,就莫名其妙地見證了天意。老爺出殯那日他在隊伍裏用力地撒着漫天紙錢,他的右手和半個身子有節奏地,張揚地在曠野的天空下舒展並裂開。他知道那是因爲憤怒——還有誰能比他更失敗呢?他的仇家再也沒機會知道他的存在。他悲哀地覺得自己心裏那把利劍早已沒了光澤,再這樣下去,他慢慢地會說服自己相信賬房先生是真的罪有應得。他不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