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安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哥兒的婚事迫在眉睫,老爺離世快要七七四十九天,難得新娘子家裏的老爺夫人通情達理,同意在熱孝期內匆忙完成大禮——誰也不想再耗上三年。這新婦孃家姓周,是池州人,算得一方富戶。雖說比不得唐家的書香,可到底也出過兩個舉人。令秧聽到雲巧她們的話題已經轉到這個婚事上來,只聽得蕙娘笑道:“咱們誰也沒見過新娘子,不過我倒聽說是個美人兒,不然也配不起咱們哥兒。當年定親的時候,老爺還猶豫着,覺得她是庶出,可是聽說周家就這一個女兒,周家老爺太太都把她寶貝得什麼似的,從小就在周家老太太房裏長大,也就不提庶出的話了……我還記得,當日,先頭的夫人勸老爺說:老爺想想看,若是有朝一日有人嫌棄咱們家三姑娘是庶出,不願跟咱們攀親,老爺會不會覺得可惡。”蕙娘停頓了半晌,“平心而論,咱們先頭的夫人真是寬厚。只可惜走得太早。”管家娘子也跟着嘆息,說誰說不是呢。
“走得早點有什麼不好?”令秧手肘支着炕桌,慵懶地說,“活到今天又能怎樣了?老爺歿了的時候她也過了三十,橫豎拿不到牌坊。”一句話輕輕地丟出來,滿屋子鴉雀無聲。雲巧急得頓足:“我的夫人,這話在屋子裏說說也就算了,千萬不能給外人聽了去的,趕明兒等哥兒的新媳婦過門了,你做婆婆的說話更不能如此沒有分寸……”“我說錯了不成?”令秧沒有一絲笑意。蕙娘在旁靜靜地打了圓場:“如今夫人眼裏,除卻守節倒是沒有第二件事。”衆人只得尷尬地鬨笑。一個小丫鬟就在這時候來了,說是唐璞差人送來了戲單子。管家娘子過去接了,捧給令秧,令秧怔了怔,隨即笑着揮手:“你又欺負我不識字。”最終戲單子到了蕙娘手裏,蕙娘笑道:“九叔倒真的有心,知道咱們家有孝在身,不好太熱鬧排場,又怕新娘子孃家親友笑話,特意把他家的戲班子拿出來,哥兒喜酒的時候,想聽戲的去他府上,倒真周全。”雲巧像是吸了口涼氣:“他家還真是財大氣粗,養着一個戲班子。”令秧知道,唐璞這麼做,還有一層原因,守孝自然是最冠冕堂皇的說法,但其實,即使老爺仍在,他們目前也未必有能力請戲班子。
蕙娘掩着嘴笑了出來:“叫我說九叔什麼好,三天的戲,居然摻進來一個青陽腔的班子,這豈不是讓人家笑話了,我們是鄉下土財主不成?”管家娘子道:“蕙姨娘怕是有日子沒聽戲了,青陽腔現在紅火得很,況且新娘子是池州人,青陽腔就是從她家鄉來的,按說也不算失禮。這畢竟是九叔的人情,我們也不好太狷介……”“老爺最不喜歡青陽腔。又俗又嘈雜,也就是其中滾調還略微中聽些。”蕙娘皺眉,“九叔喜歡青陽調也罷了,大喜的日子唱什麼《失荊州》,造孽,這個換了,換成《結桃園》。加一出崑腔,《浣紗記》裏《遊春》那折,是斷不可少的。”小丫鬟答應着,蕙娘又眼睛一亮,“對了,把我改過的單子也拿給謝先生看看,他可是個行家。”
令秧知道,蕙娘最喜歡聽《浣紗記》,只是她也只能在戲單子上指點一陣,過過癮罷了。到了正日子,她們幾個,還不是因着守孝,絕對不能露面的。也許,能聽見些隱約的絲竹聲,蕙娘就可以在屋裏悄聲地哼唱上幾句:“芙蓉脂肉綠雲鬟,罨畫樓臺青黛山。千樹桃花萬年藥,不知何事憶人間。”令秧不懂,但是也覺得錯落有致,美好得很。
每個人都熱火朝天地忙着哥兒的大婚。然後就忙着給令秧請大夫診脈安胎——自然是換了個大夫,只不過堅持對大夫說令秧受胎已有三個月。大夫自然覺得棘手,三個月的話,胎像未免太弱,於是不停地開各種安胎、調理氣血的方子。時不時擔憂這樣弱的脈象,孩子未必能足月出生。大夫來了三四回,令秧自己也開始覺得,這孩子原本就是老爺的。
白天的事情歸白天,夜裏的事情,自然不同些。
令秧的貼身丫鬟被蕙娘換了,那是令秧被帶去祠堂之後的事情。準確地說,是令秧昏睡時候的事情。原有的那一個丫鬟,自從老爺病重之後,她父母便頻頻地上來府裏,想把她領回去嫁人。當衆人人仰馬翻地圍着被擡回來的令秧的時候,蕙娘沒忘記做一件事,即是準了這丫鬟回家。沒有別的原因,令秧從此就要帶着祕密活上一生,身邊那個人必須絕對可靠纔行。新來的丫鬟原是老夫人房裏的,名叫連翹。長得普通,也不見她跟任何一位主子多說哪怕一句話。也許是名字真的取對了,她最擅長的便是給老夫人煎藥,一天幾趟,什麼火候,什麼時辰,什麼藥引——任憑大夫的方子和指示如何複雜,也沒出過丁點差錯。後來老爺臥牀不起了,煎藥的事情自然也由她承擔起來——常常出入府裏的大夫們早已習慣直接把藥方交代給連翹。只要是守着藥罐,她的神情就安逸得不得了,無論需要多早起來多晚去睡,都是怡然自得,眼睛裏也沒有絲毫倦意。簡直讓人懷疑,她怕是希望府裏每個人都常年病着纔好。蕙娘靜靜旁觀了幾年,覺得在此時把她調到令秧房裏,算是妥帖的。不知道是連翹太安靜,還是令秧太粗心,從祠堂擡回來以後令秧縮在牀上發了三天的呆,連翹也不言不語地伺候了三天,第四天清早令秧終於發現,給自己端藥進來的是張陌生的臉孔。
陌生,但是安寧。令秧知道她原是老夫人房裏的人,卻驚覺爲何自己甚少看到她。她說:“夫人該喝藥了。”然後垂着眼睛,對着那盅湯藥微微笑一下,就好像那碗藥裏有漣漪。這樣的笑容看久了,令秧會覺得,自己那麼害怕喝藥實在是一件不體面的事情。比夜深人靜時哥兒會到她房裏來,還要不體面。
也許連翹睡覺很輕,總之,令秧常常是在一片墨黑中,被連翹輕輕地晃醒,連翹一言不發,燈也不點,彎下腰熟稔地把令秧架起來倚靠在枕頭上,她的呼吸吹着令秧的臉,不知爲何就有股更深露重的勁道。然後連翹就沉默地點起一支小小的蠟燭,螢火蟲一般,輕巧地走到門邊放哥兒進來。然後那抹小小的光亮就消失了,令秧掀開被子,裹挾住男人的體溫。等哥兒走的時候,黑暗中,她能聽見連翹行走時空氣裏細碎的顫動,接着就是門被閂好的聲音。接下來,就剩下等着天亮了。天亮的時候,令秧和連翹之間,從不談論夜裏的事情。令秧也不知道蕙娘究竟都跟連翹交代過什麼,既然無從開口,不說也罷了。深夜的合謀讓令秧有了種奇怪的顧忌,當她需要連翹做什麼事的時候,從不開口叫她,只消眼睛注視她一下,連翹自會走上來;若是連翹不在跟前,她寧願滿屋子兜着圈地尋她,也不想大聲叫她的名字,尋見了,連翹輕輕說聲:“夫人叫我就是。”她便像是鬆了口氣那樣,她總不好說,她不好意思直接叫連翹的名字。
但是今夜,有些不同。朦朧中她聽見連翹在她耳朵邊低聲說:“夫人,哥兒在外面,要不要我叫他回去?現今不同以往了……”那應該是她第一次真切地從連翹嘴裏聽見這件事情,就好像只要連翹不開口,她就可以假裝連翹什麼都不知道。她連忙說:“叫他進來吧,我同他講,這是最後一次。”她打斷連翹,是因爲她不想聽到連翹說“現今”究竟哪裏“不同以往”。事情發生了便發生了,可是說出來,就是膽戰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