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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來說,令秧一年裏有兩次出門的機會——一次是正月十五,另一次便是清明給老爺上墳的時候。例外也是有的,若是像這回一樣,遇上祭祖的典禮盛大,再加上天氣適宜,她也可以跟着所有女眷一起去聽目連戲——反正目連戲是講孝道勸人向善的,即使是孀婦,出來聽聽也不算逾禮。戲臺通常搭在離祠堂不遠的曠野裏,方便四鄰八鄉的人在底下聚集。戲臺左右側各搭起來一串棚屋,是專門給東家,以及東家的貴賓們看戲的地方。最末端那兩間棚屋離戲臺最遠,有二十來丈,棚屋上開着的窗子也最小——那裏頭便是女眷們,尤其是像令秧這樣最需要避諱着外人的女眷。這裏視線狹窄也是沒辦法的事——曠野裏有多少雙眼睛盯着,只要能聽清戲臺上唱什麼,便也知足了。
戲要在第一日日落時分開場,整整一個白天全是“祭臺”。聽說這一回的祭臺好排場,“跳五猖”就翻出來好多的花樣——“五猖”本就是五個專門驅鬼的邪神,本以爲就照老樣子上來跳一套竹馬儺舞的招式,戲臺上的鬼就算除盡了。可到底是謝先生請來的祁門班子,武生的功夫的確了得——連走索躥火這些雜耍都糅了進來,一整日,唐家宅院裏格外安靜——因爲人數驟然減少。小廝和婆子還有做粗活的小丫鬟們都跑去看熱鬧。去不成的人眼巴巴地等着看過的回來繪聲繪色地描述:這一次扮天尊神的行頭如何氣派,戲臺上如何豎起來色彩繽紛的紙人兒代表鬼,跳猖的又是如何幹淨利落地走完懸在臺上的繩索,再一個漂亮的騰空筋斗,穩穩落地的時候,已經是一手拿劍,另一手裏驕傲地拎着紙鬼的首級……講到這裏,就有小丫鬟“哎呀”一聲驚呼,捂住眼睛,好像斬鬼的血已經飛濺到臉上。管家娘子不得不三番五次地過來呵斥:“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青天白日的不幹活兒在這裏閒扯淡,主子家養着你們這起沒臉的就爲了舍粥還願不成……”就像驅散一羣又一羣的鳥雀。到後來終於一多半人都沒了影,管家娘子也只能丟開手隨他們去。曠野依然是那個曠野,戲臺就像是憑空從地縫裏生出來,鑼鼓敲着“蓬頭”的拍子,戲臺是個生來衰老沉默的嬰孩,只能讓鑼鼓代它哭。
三姑娘的哭叫又清亮地從閣樓上刺下來:“我要去看戲,憑什麼不讓我去看戲?我到老爺墳前跟我爹告狀去,我叫老爺接我一塊兒走!”——“禁食”的懲罰進行了兩日一夜之後,她原本已經安靜了許多。但是雖然可以喫飯了,蕙姨娘卻一直沒允許她出屋子。管家娘子一面頓足,一面長嘆:“又是哪個挨千刀的告訴她要搭臺子唱戲了……阿彌陀佛,這小祖宗早晚有一天要了整家人的命,菩薩開開眼吧,就當是保佑蕙姨娘……”
傍晚時分,令秧和蕙娘各自帶了丫頭上了馬車,管家娘子掀開簾子向她們道:“川少奶奶說她身子不舒服,就留下跟三姑娘做伴了。”蕙娘暗暗皺了皺眉,也沒說什麼。令秧淡然道:“不去便不去吧,車裏就我們幾個倒也寬敞。”她們的馬車“粼粼”地壓過了石子路,令秧隱約看到油菜花田的上空,仍舊飛着她童年時候的紙鳶。馬車停在她們的棚屋後面,管家娘子從車伕身邊跳下來,麻利地招呼着小廝們開道,喝退那些擁上來想要摸摸馬鬃的頑童們。棚屋裏自然只擺着幾條簡陋長凳和一張小几。剛剛坐定,還沒來得及跟族中另外幾家的女眷道萬福,十一公家的兩個婆子便抬了滿滿一擔染紅的雞蛋前後腳進來——戲臺上羅卜出生那刻,戲臺下都要“搶紅”,她們每人都提前拿了一兩個,算是“搶”到了彩頭。
其實臺上講什麼故事,大家都一清二楚。因爲目連戲本就只是爲了一個故事存在的。羅卜有個修佛昇天的父親,卻還有一個作惡墮入地獄的母親。羅卜往西天面見佛祖,求佛祖寬恕母親。釋迦牟尼准許他入佛門,又給了他“大目犍連”這個名字。他手執着佛祖賜的錫杖和盂蘭經,在地獄歷經磨難艱辛,終於將母親救出。令秧其實不大明白,明明在一片嘈雜聲中,未必聽得清每句唱詞,爲何這滿屋子的女人,總是能在劇情到了悲傷處,跟着掉下準確的眼淚。爲何她們都做得到,劉氏驚恐墮入地獄的時候嬉笑着說“活該”,可是見她化身爲狗忍受折磨的時候,又都哀切起來,主子和身邊伺候茶水的丫鬟相對拭淚,就好像只要受了苦難,誰都可以被原諒。戲臺上的故事浸泡在晚霞裏,就好像是被落日不小心遺忘在人間的。既然遺忘在人間,便由人間衆人隨意把玩。這些看戲的人們,所有人都不計前嫌,所有人都同仇敵愾,所有人都同病相憐,只是,沒人會真的跟這出戏相依爲命。
夜幕降臨。舞龍舞獅的隊伍從後臺直接到了臺底下。臺上卻還是自顧自地悲情尋親。令秧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看到曠野裏的燈火是什麼時候了。遠遠地,只覺得那條無數的紅燈籠紮起來的大龍看起來不像在跳舞,像是在掙扎。她擔心,自己不跟着大家哭一下是不是不大好。能有什麼事情讓她真的想哭呢——除非,除非,有朝一日她墮入地獄裏受酷刑,前來搭救她的人——是老爺。這念頭並沒有讓她眼眶溫熱,卻讓她的心變成了一口鐘,“當”的一聲,餘音繞樑,震得耳朵邊直響。戲臺上,恰恰觀音菩薩出來了,不緊不慢地開始唸白。唸白完了,還須得被抬着下來繞場走一圈。歡呼聲響徹夜色,他巡視着所有或者敬畏或者猥褻的眼神,他經過了一地的果殼一地的狼藉,臉上卻寧靜無波,託着玉淨瓶,浮現在鄉野粗糙的燈火中。
管家娘子神情嚴肅地進來,徑直走向她和蕙娘。她們立刻心照不宣地攏成一個小圈,管家娘子在她二人耳朵邊清晰有力地說:“家裏來人說,三姑娘砸壞了閣樓的窗子,鑽了出來,現在整個人懸在二樓的欄杆上,說若是沒人帶她看戲她就真的跳下去。”蕙姨娘頃刻間握緊了拳頭,咬牙切齒地低聲道:“這孽障。”“真的摔下去可怎麼得了?”令秧盡力壓着自己的嗓音——儘管沒什麼人注意她們。
“夫人莫慌,小廝們已經架了梯子上去拿她。”管家娘子哭笑不得地搖搖頭,“蕙姨娘不然跟着我回去看看?我們到了家再讓馬車回來接夫人……”“你安生坐着看戲。”令秧的手掌蓋在了蕙孃的手腕上,“讓我回去。她這種性子,你打她罵她都沒有用。哥兒媳婦說好跟她做伴的,有她一個大人在,倒由着小孩子鬧出這種過場——你不好責備她,我可以。”蕙娘猶疑片刻,管家娘子在身旁附和道:“夫人說得沒錯。”“那就只好辛苦夫人了。”蕙娘微笑的神情略帶悽然。
令秧帶着連翹急匆匆地跨進中堂,就見到川少奶奶的陪嫁丫鬟如意從後面出來。“聽說驚動了夫人,川少奶奶命我出來候着。三姑娘現在已經回房去了,一點兒沒傷着。我們少奶奶答應三姑娘,明兒個求夫人和蕙姨娘準她去看戲,原本都說得好好的,誰承想我們少奶奶剛回房去打算歇着,三姑娘就砸了窗子……”令秧甜美地冷笑道:“你倒真是忠心。不過,以後最好還是別一口一個‘我們少奶奶’,這個家的少奶奶不是隻有一個麼,我竟不知道誰是‘我們’。”如意滿面通紅,立刻低頭不敢言語了。令秧用力地將披風解下來,其實她的手指也在微微發顫,只好強令它們做些動作——連翹在一旁暗暗地遞了個眼色給她,以示鼓勵。
她沒想到,三姑娘已經換了睡覺時候的月白襖褲,躺在川少奶奶和哥兒的牀上。川少奶奶坐在牀頭,對三姑娘的奶孃道:“你回去吧,這兒有我看着,我保證她今晚安生睡覺。”奶孃遲疑着離去的時候,猝不及防地在屏風旁邊看到令秧。令秧將食指放置脣邊,示意她噤聲。奶孃便如釋重負地下去了。川少奶奶揉了揉三姑娘的頭髮,篤定地說:“我跟你說好了,明兒個我一定想辦法把你弄去看戲,但是你不能再作怪。”“到底什麼時候,纏腳纔算纏完啊?”三姑娘的聲音裏有種靜靜的委屈,聽起來不像白天裏那麼可惡。“早得很呢,不過你若是不肯忍,就更難熬。我知道你現在痛得睡不着——我陪着你呢。”“那往後,哥哥不在家的時候,我能來這兒跟你一起睡麼。”“好呀。”“你不會走吧?”“我能去哪兒啊。”川少奶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