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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他倒不是覺得男人的事情用不着跟女人解釋——除卻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他不覺得男人和女人之間真有什麼天壤之別。天下之大,不過只有皇上一個男人。滿朝文武匍匐在天子腳下,還不是個個都像怨婦。都說爲着江山社稷,不能說全是假的——施盡渾身解數以博得皇帝的信賴倚重,戰戰兢兢地證明自己的忠肝義膽,皇帝偏聽了佞臣便聲淚俱下乃至以死明志——史書裏早已寫盡了所有這些陣仗,彷彿真在竭盡全力跟天子一道演一出《長生殿》,只要唱好了天子身邊的那個旦角,江山社稷從此就安穩了,就成了一隻千年老鱉,爲他馱着墳前那塊碑。反正那塊碑上,鐫刻的都是煞有介事的文字,他們在朝堂上被當衆褪下褲子廷杖得血肉模糊的事情,是不會寫出來的。能在天子面前做成男人的臣子,千百年也許有那麼寥寥二三人,但是謝舜琿不可能。這些話,豈止是不能告訴他的髮妻,誰也不能告訴,只能爛在肚子裏,天知地知。也只有天地,不在乎江山究竟是誰的。天地有大美,想不起來追究這麼無足輕重的事情。
他家的大門終於浮在了石子路的另一頭,替他馱着書的小廝語氣還有點不捨:“謝先生一定要常來咱們府裏串門呀,謝先生這一走,還真覺得府裏沒什麼意思呢。”這幫油腔滑調的孩子,倒是會討人喜歡,他自然是痛快地打賞了他,讓他回去的路上自己買酒喫。
回到自己家,他一向睡在二樓的書房。書房就是有個好處,進來添茶倒水的丫鬟會告訴妻子,說他在看書——他身旁的每一個丫鬟都是妻的耳目。他想象得到,她聽了之後會撇撇嘴,道:“不過是看那些沒用的閒書罷了,又不鑽研什麼正經學問。”不過一個不識字的女人,對“書”這樣東西總是存着點本能的敬畏。至少知道他看書的時候,她不哭。
在家裏的日子,常常能收到蕙孃的信。蕙娘總是需要一個唐府之外的人跟她閒話點家常,更何況,他們如今已成同盟。蕙孃的字不算好,不過講起事情來倒是語句活潑,事無鉅細都津津有味:雲巧在六月末誕下了一個哥兒,乳名當歸,上蒼保佑唐家終於又有了兒子,只是這苦命的遺腹子此生沒機會看見父親;川少爺的新婦脾氣委實古怪,跟府裏上下都相處得不好,並且眼裏沒人,對夫人的態度也一向冷淡,也不知道孃家的父母究竟是怎麼教的;上一次他給老夫人泡的那種藥酒的確管用,老夫人最近安靜了許多,若以後再得着什麼好用的偏方千萬記得寫給她;他臨走前提起過湯先生寫的《紫釵記》,終於想起來她的確曾經看過,只是另有一齣戲的名字叫《紫簫記》,她混淆了二者所以一時沒能想起來,湯先生以後若是再寫了什麼,要告訴她;夫人的身體最近不大好,讓人擔心,連翹那丫頭伺候得倒是周到把她調來夫人房裏是對的……好幾封長長的信,提及令秧的,卻只有這短短的一句“欠安”。
他明白,蕙娘也不知道,提起令秧的時候,該說些什麼好。
頭一次看見她,他便覺得,這位夫人是從王江寧的七絕裏走下來的。“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夫婿覓封侯。”她就是那樣的少婦,臉上還有的天真爛漫像蝴蝶那樣絢爛地撲閃過去,即使她馬上就要成爲一個寡婦,即使她眼睛裏全是哀傷和惶恐——她本人還是那抹陌頭楊柳色,擋都擋不住的亮光。那一瞬間他心裏其實在想:唐簡雖說官場失意,可在“女人”這回事上,倒是佔盡了風光呢。這世上,還有什麼比娶到一個“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女人更令人豔羨的?
掌燈的時候,他剛剛看完蕙娘最近的一封信,這封很短,也許是寫了一會兒便被管家娘子打斷了,之後也沒心思接着寫,便草草收尾拖人帶了出去。只說新添的小哥兒當歸真是乖巧煞了人,夜裏都不怎麼啼哭,好像知道帶他的人不易,從出生就懂得給別人行方便。最令人擔心的依然是夫人,大夫總是怕她會滑胎吩咐儘量臥牀,她便像個絹人兒那樣整日躺在被子裏就像是沒有聲息,話也幾乎不說,大夫又說是憂思鬱結住了氣血,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估計這一次拜託的信差耽誤了,看看落款的日子,從休寧送到歙縣來,竟然耽擱了二十多天。
他的書童靜悄悄地自己進來了,謝舜琿並未喚他,不過他從不會因爲這個怪罪。聽得出,輕輕的腳步聲停頓在那嵌螺鈿的座屏旁邊。他頭也沒回,笑道:“鋤雲,你這孩子越來越沒個正形了,倒像只貓。”
“鋤雲這名字還是先生給起的呢,只怕以後用不上了。”這聲音淡淡的,把他驚得猛然回頭,鋤雲端着盞燈,站在陰影裏。這孩子向來清瘦,燈光把他白皙的臉映得暗了,卻益發顯得嘴脣紅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