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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大家依次入座,並開席,只剩下蕙娘帶着蘭馨站着,指揮着丫鬟婦人們上菜。蘭馨對這些事情委實笨拙,只好亦步亦趨地跟在蕙娘後頭,冷傲的臉上難得有了種怯生生的神情。令秧的眼睛遠遠地追看着她,有時候蘭馨一回頭,目光撞上了,令秧便靜靜地對她一笑——在外人眼裏,這笑容自然又是莫名其妙的:究竟能有什麼令她愉快的事情?或者說,人生境遇已經至此,究竟還能有什麼事情是令她如此愉快的?
跟着老夫人和令秧她們坐主桌的上賓,自然是族中或鄰近望族裏年長的孀婦——比如蘇家的蘇柳氏,五十三歲,不怒自威——她二十二歲守寡,去年剛被朝廷旌表過。她的貞節牌坊就樹在離蘇家宅院半里地的田野裏,那一天是整個蘇氏家族的節日。聽說,蘇柳氏叩謝過了聖恩,跪在那道記錄着自己畢生驕傲的牌坊下面,突然間口吐鮮血,大放悲聲,口口聲聲喚着亡夫的名字,說從此以後,她的赤誠與忠貞天地可表,自己便死也瞑目了。言畢昏厥。場面之哀切壯烈,令圍觀者無不動容。令秧聽過別人對這一幕的描述之後,不置可否——其實她心裏暗暗想着,有朝一日自己的牌坊樹起來的時候,可千萬要沉着應對纔好。大庭廣衆之下,憑你有什麼緣由,呼天搶地的到底不好看。蘇柳氏的傳奇處還不止這點,蘇柳氏的亡夫有個長兄,也去得早,長兄病逝後沒多久,長嫂便投繯隨了去——留下的遺孤一直是蘇柳氏這個孀婦帶大的。所以,蘇家的第一道貞節牌坊是長嫂贏來的,蘇柳氏得到的是第二塊。也不知能不能說是天公作美,蘇柳氏的三兒子自幼體弱,四年前染上時疫,年紀輕輕便去了,蘇柳氏的兒媳喪夫時27歲,也是一個拿得了牌坊的好年紀。人們都滿懷期待地等着,蘇柳氏的三兒媳能否爭氣地爲蘇家換來第三道牌坊。若果真如此,也真是上蒼眷顧蘇家——一門的女眷居然也成就瞭如此佳話。其實,人們心中總還是存着點暗暗的期盼:蘇柳氏的三兒媳若是能早些成全自己便是再好也沒有了,若是要讓所有人陪着她認真等到五十歲纔看得見大團圓的結局,未免掃興了些。今日宴席上,幾乎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坐在蘇柳氏身邊,瘦弱木訥的三兒媳,孀婦們彼此交換着會心的眼神——似乎都一致認同這個女人看起來實在不像是個能讓大家盡興的角色。
觀衆們一向難伺候,若是如令秧那樣,太出挑了未免扎眼;可是像蘇家三兒媳這樣,太不像個角兒了,又免不了遭人恥笑。
蘇柳氏終於緩緩起身,端起杯子,像是號令一般,衆孀婦也都站了起來——宴席的廳堂裏突然間樹起一片烏七八糟的叢林一樣,老夫人的表情凝固在臉上,突然惶惑地四下環顧,像是不明白髮生了什麼。跟着老夫人的幾位婆子又如臨大敵地湊了上來,門婆子的雙手輕輕在老夫人肩上一按,然後耳語了幾句,令秧站起來還禮,然後端起自己的杯子笑道:“還請諸位寬恕,我們老夫人的身子不好,久病在身,不便起來祝酒,這一杯,我先替老夫人喝了。”
蘇柳氏不卑不亢地笑道:“有勞唐夫人。今日我們一共有三杯要敬,這第一杯,自然先給老夫人祝壽,祝老夫人身體康健,壽比南山;第二杯敬你們唐府,老夫人的福分我們大家是看在眼裏的,這必然是唐家祖上厚德所致,府上如今有這樣出息的孫兒用功苦讀,也有唐夫人這樣的兒媳鞠躬盡瘁地守節持家……”
“使不得的,蘇夫人,這可就折煞奴家了。”令秧不好意思地笑,與蘇柳氏對飲了,其餘婦人們也紛紛飲儘自己的杯子。老夫人也遲疑地端起來喝了一口,繼續好奇地左右打量,接着對席上五彩繽紛的涼菜發生了興趣,像幼童那樣抓住了筷子,令秧彎下身子輕輕擋住她的手,悄聲道:“老夫人再忍一下,祝酒馬上就完了。”老夫人未必聽得懂令秧的話,但是卻領會了這阻止的含義,怨毒地盯了令秧一眼,齒縫裏輕輕擠出兩個字:“淫婦。”如今,令秧對這種辱罵早已習慣,不用她給眼色,門婆子立刻就會加重按着老夫人肩膀的力道,老夫人像所有孩子那樣,感知得到某種微妙的威脅。
“第三杯酒。”蘇柳氏繼續,“老身覺得,該敬一敬我們諸位的亡夫。在座諸位守節多年,謹遵婦德,含辛茹苦,今日託唐府的福,告慰一下亡夫們的在天之靈,也彼此告慰一下咱們大家的辛苦。”話音剛剛到這裏,廳堂裏的角落就響起了隱隱的啜泣唏噓聲。還真是應景——令秧遠遠地跟蕙娘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控制着自己臉上的表情,不能浮出譏諷的笑意。
衆人都坐下開始喫菜,氣氛也自然跟着熱絡起來。因爲畢竟這“百孀宴”要以莊重爲主,謝舜琿很早便建議蕙娘,只在席間安排了一個彈琵琶的,並沒有人唱曲子。不過人聲嘈雜還是很快就掩蓋了淙淙的音樂。西南角那幾桌坐的都是年輕些的孀婦,彼此認識的自然便聚在一處說笑,將兩張桌子擠得爆滿,卻有一張桌子上,只剩下一個孤零零的女人。面容姣好,卻是滿身肅殺氣。擠得很熱鬧的那幾桌時不時地爆出來一簇笑聲,她聽見了,便微微皺一下眉頭,好像那笑聲似荊棘一般,扎得到她的皮膚。衆人都叫她姜氏,她們熱鬧地聚攏在一起也是爲了要談論她。這姜氏喪夫已有五年,守節第二年的時候,公婆勸她改嫁給小叔子,她不喫不喝撐了五天五夜,鬼門關上被救回來,公婆也不再提改嫁的話。也正因爲她身上揹着這個典故,纔會被列入“百孀宴”的賓客名單。可是三年之後的今日,衆人都傳說她最終還是同小叔子不清不楚——小叔子明明到了年紀也不再提娶親的事情,她的公婆只是裝聾作啞——孀婦們興奮地暗中奔走相告,在她們眼裏,當姜氏的桌子終於只剩下她一人的時候,她的孤獨和沉默就成了她無恥失節的鐵證。“看她坐着的樣子。”有個女人向同盟竊竊私語道,“腰往前拱,準是新近才做過那種下流事情。”然後衆人用心照不宣的鬨笑來表示贊同。這衆人當中,最近真的在跟自家小叔子偷情的那位,自然笑得最響。
令秧只好得空招手叫蘭馨到跟前來,囑咐蘭馨去那個空桌子上陪着姜氏坐坐。無奈蘭馨是個悶葫蘆,也真的只是沉默地坐坐而已。
老夫人的精神支持不到散席時候,令秧也知道這個,這反而讓她輕鬆,並且因着這輕鬆,更加周到地伺候着老夫人喫東西。那份細緻殷勤,在滿桌子的節婦眼裏,也挑不出什麼錯處。於是主桌上的這羣年長些的節婦便忽略掉她們二人,閒閒地話起了家常。一名被喚作劉氏的孀婦說自己最近總是胃口不好,尤其是到了晚上,喫些粥都勉強——當然沒忘了炫耀一下自己兒子爲了盡孝,讓人天天晚上熬了燕窩粥給她端去。蘇柳氏笑道,其實到了她們這個年紀,胃氣上湧本是常有的事,她自己倒有個法子,每一年,到了亡夫祭日的那個月份,她便喫素齋,並且一天只進食一餐——這樣既祭奠了亡夫,又清潔了五臟。衆人便都道這個法子好。劉氏若有所思地愣了一下,即刻也跟着慨嘆起來,說若不是因爲這兩三年有了孫子,讓她倍加思念亡夫,她的胃氣也不會如此不順——看着這粉妝玉琢的小人兒,更覺得若亡夫有這福分看看他該多好。言畢,順理成章地垂下淚來。滿桌人便安靜了。蘇柳氏的三兒媳笨拙地拍拍她的手背,勸解道:“咱們今兒個都是來拜壽的,劉夫人怎麼好端端地又傷起心來了。”於是衆人便也跟着解勸,都道在座各位都是一樣,誰沒有暗自傷心的時候……令秧看到蘇柳氏狠狠地盯了兒媳一眼,那眼神讓三兒媳即刻將自己的手從劉氏的手背上縮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