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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日子過了太久,她們似乎都已心平氣和地把川少爺和溦姐兒看成一對普通的兄妹。所以,令秧的怨氣或許是有些道理的。
還是得回頭,從那一年開始的地方說起,驚蟄過完不幾天,溦姐兒便生了場病。病症雖不兇險,可是拖了兩三個月,人還總是臉色青白,氣息懨懨地臥在牀上沒力氣。自然會有人悄悄議論,說溦姐兒得的其實是心病,一個姑娘還沒出嫁便成了寡婦,換了誰都會覺得熬不下去,何況溦姐兒本就是一個心思重的孩子。如今紫藤做了管家娘子,別的都不在話下,唯獨一樣,她做不到像曾經的管家娘子那樣,聽見誰議論主人家的事情便劈頭蓋臉地罵過去——她抹不開面子,也的確沒有那個威儀。她只好私下裏告訴蕙娘,不過蕙娘聽了,也只是嘆口氣,說道:“咱們從現在起,開始置辦溦姐兒的嫁妝吧。三姑娘出閣時候的單子我還留着,不論大小物什兒,都得再往上一個品級纔行,首飾衣服這些須得添置得多些——咱們有三四年的工夫預備這個——不怕花錢,府裏如今有這個能耐,在別處省儉些也就行了。”看着紫藤略顯悲慼的表情,她笑笑,“我能替那孩子做的,也只是這些。你若想開口讓我勸夫人退婚,就還是省省吧。夫人嫡親的女兒,我不能說這個話,沒這個理。”紫藤皺了皺眉頭道:“那我就索性說句不怕蕙姨娘生氣的話,溦姐兒這病的緣由,怕也是聽多了人嚼舌頭——府里人都說夫人糊塗,眼看着三姑娘一個庶出的小姐都好歹嫁到官宦人家了,嫡出的反倒不給費心思攀一門好姻緣;還有的說得更難聽,說望門寡也不是守不得,若是許給公侯將相家的公子,自然守得——可是這謝家除了有些錢,無論門第還是根基都趕不上咱們……”
蕙娘氣得臉色鐵青:“再聽見有人說這種混賬話,你就該直接上去扇他——拿出點管家娘子的做派來,要是有人不服,你直接來告訴我,謝先生對咱們家的恩德還淺麼,說這種話不怕損了陰騭,人家謝家……”可是轉念一想,有很多事情是紫藤也不知道的,那種寂寞便又襲了上來,又有什麼可說的,她對自己笑笑,只好習慣性地再告訴自己一次:你果然老了。
所有的閒話如今倒是傳不到令秧的耳朵裏了,她用一條手臂爲自己換來了清晨時分的廟宇一般的寂靜。生日之後的某天,吳家的老太太做壽,請了戲班子來唱堂會——她自然是不便出席,這些事向來都是蕙娘代表家裏周旋,不過,她要蕙娘帶上了小如。她要小如替她看看《繡玉閣》的結局,雖說謝舜琿已經給她講過,但她依舊不甘心。這些日子,她總會靜靜地,莊重地用力想一想:如今,我有了一齣戲。隨後,心裏便是一暖,臉上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
文繡自斷手臂之後,她貞烈的名聲便也傳了出去,終於,戰場上朝廷的軍隊凱旋而歸,論功行賞的時候,皇帝發現那個名叫上官玉的陣亡將領,原來還有個如此有氣節的賢妻。文繡就這樣被封了誥命,公婆的嘴臉也又變了,要把她接回深宅大院裏,可是文繡不肯。她守着這繡玉閣,從春天,直到又一個隆冬。隆冬第三次來臨,整齣戲也到了最後一折。風雪之夜,門外有人敲門,小丫鬟稟報說,又是一個貧病交加的過路男子。文繡說不便接待,隔着薄薄的門板,來人卻又百般哀求。文繡還是把門打開了,於是便看見上官玉站在漫天大雪裏。悲喜交加,纏綿繾綣,上官玉告訴妻子:他其實是鬼。文繡說,她知道的。這出戏就這樣迎來了結尾,他們終於重逢。
令秧喜歡這故事。
她也去溦姐兒的房裏看她——其實,衆人說她不疼溦姐兒,這真的讓她覺得冤屈。她坐到溦姐兒牀邊,身邊伺候着的丫鬟立刻就不知手腳該放在哪裏。她凝視着她蒼白的女兒,她知道這孩子若不是因爲病中的憔悴,其實已出落得非常秀麗。模樣長得像令秧,不過流溢在每個表情之間的那種冷冰冰的媚態,卻又像極了川哥兒。好在衆人只道是兄妹相像,並沒有疑到別的事情上頭。她伸出手去,想握住溦姐兒落在被面上的手,卻被溦姐兒一皺眉頭,就躲開了。這沒心沒肺的孩子,不知道她只剩下了這一隻手麼。她辛酸地笑笑:“我知道你心裏怨我。”溦姐兒不肯睜開眼睛:“夫人這是說到哪裏去了。外頭涼,夫人還是回吧,別累着了自己。”那一瞬間,她想告訴這孩子,生她的時候,自己經歷過怎樣的疼痛,恐懼,還有九死一生……可是轉念一想,又有什麼好說,溦姐兒總歸得從她身子裏出來,不管受多少苦,只怪她自己身子不好,溦姐兒又不欠她的。所以她只是說:“你還小,你不懂得,謝先生家裏是最好的去處。你夫君不在了,可是沒人會虧待你,謝家是天底下最寬容的人家兒——你從別的房裏過繼一個孩子管你叫娘,女人會受的那些苦你就都不用受了,有的話我不能說得太深,過些年你自己就會明白。”
只是“過些年”畢竟是件太遙遠的事情,所以溦姐兒靜靜地轉過了身子,整個人縮進了被子裏。
遠方倒是傳來了好消息,這一年來,湯先生改寫過的《繡玉閣》果然演到了不少達官貴人的宅邸。因此,當南直隸總督進京的時候,也少不得興致勃勃地在看戲的時候跟同席的官員們說起,這出戏原本脫胎於一個真正的節婦的故事,且這節婦偏偏出自他治下的徽州府。據說,這故事已經講到了禮部尚書那裏——據說而已,可是這“據說”已經足夠讓令秧興奮了很久。這種懷揣着期盼的日子,過起來,即便是一如既往地安靜,也不是死水一潭,感覺總是粼粼地顫動着,跟陽光一唱一和。
就算是還剩下近二十年的日子要等,似乎也不是多難的事情,想起老爺剛走的時候,那個度日如年的十六歲的自己——她愉快地長嘆一聲:你呀,還太年輕。其實此刻的她也並未沉着到哪裏去,隔一陣子就會問謝舜琿一句:“依先生看,我真能早一些拿到牌坊?”謝舜琿每次的回答都是一樣的:“說不準,不過我看可以。”往往,隔上一會兒再追加一句。“只要川少爺能早一些考中進士,夫人出頭的日子便更近些。”然後他們二人便相視一笑,好像川少爺連着兩次會試落第都成了有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