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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舜琿溫暖地笑了:“夫人可不是凡人,若世人都像夫人似的,這天下可就斷斷不能太平了。”
“你一日不打趣我幾句,你便渾身難受是不是。”令秧氣急敗壞地白了一眼。
那段日子裏,令秧是幸福的。唐家大宅的裏裏外外,有蕙娘在揮斥方遒,似乎一切都按着本來的規則井井有條地運轉,她只有一個任務,便是扮好那個如同府裏招牌的“節婦”,這件事她擅長並且駕輕就熟;溦姐兒的病好了大半,雖說見了她仍舊是淡淡的,可是在繡樓上跟自己的丫鬟倒是有說有笑;當歸哥兒也長成一個結實的少年了,這孩子人高馬大,憨厚,心眼兒實在,他算是心如死灰的雲巧眼裏唯一一道光線,只可惜這孩子完全不能領會大人之間那些微妙的緊張,跟令秧日益親近着,有了什麼他自己也曉得比較過分的要求,去夫人房裏撒個嬌便是——蕙娘跟令秧商量過,也是時候定下來當歸的婚事了,可令秧覺得,不如等到次年春天,也許川少爺明年就中了進士,這樣當歸可以挑選的姑娘便更是不同,蕙娘還笑,說夫人真是深謀遠慮;因爲川少爺離得很遠,那種時刻隱隱威脅着她的恐懼便放寬了,她終於可以放心地做一個宅心仁厚的“繼母”,入冬以後便着人打點着厚衣服和喫的用的,命侯武找到合適的商戶帶過去。
隔三差五地,謝舜琿還是會來。雖說如今已經沒有了和哥兒切磋學問的幌子,不過府裏的人也早已拿他和令秧的友誼當成了最自然的事情。令秧給他燙上一壺酒,他們閒話家常,互相嘲諷,若是謝舜琿太過刻薄,令秧惱了便拂袖而去——不過撐不了多久便又忘了。偶爾她也會跟謝舜琿唸叨兩句,也不知楊公公許諾過會盡力幫忙,究竟還算數不算——不過,都無所謂,她不再覺得煎熬,歲月從此便會這樣若無其事地滑落下去,到四十歲,到五十歲,到死。
六公的死訊是在臘月初的時候傳來的。其實六公纏綿病榻已有大半年的光景,所以衆人看到唐璞騎着白馬,帶着一衆着喪服騎黑馬的小廝們前來叩門報喪的時候,也都不覺得意外。都說六公剛剛嚥氣的時候正是天色微明,六公的小兒子拿着六公的一件衣裳,爬到正房南邊的屋頂上大喊着招魂,因爲周遭寂靜,這喊聲淒厲地傳了好遠,驚飛了遠處樹上的一羣烏鴉,也正是在那個時候,沉寂了很久的老夫人突然間從牀上坐了起來,像是因着打了個巨大的寒戰才被彈起來的——搞得看守的婆子們異常緊張地屏息看着她,就像一羣獵人埋伏着觀察一隻豹子,猶豫着,不知是不是又到了必須上去綁她的時候。
唐璞是六公的侄子,在六公繁冗隆重的喪儀裏,理所當然地成了“護喪”,負責監督跟打理喪儀的所有往來環節。報喪的隊伍離開的時候,蕙娘手按在胸口笑道:“別人家報喪最多來兩三個人,我還是頭一回看見這麼浩浩蕩蕩的排場,不愧是九叔。”轉過頭去急急地尋侯武去派人送奠儀了。
人死之後三天,便是大殮,屍體入棺的日子。六公家裏請風水先生看過了,入棺之後,六公須得在靈堂裏停放七七四十九天,正月下旬的時候纔可入土。大殮次日,族中子弟乃至女眷悉數到場舉哀,按照“五服”的規矩穿戴好各人該穿的喪服。唐璞請來了和尚道士,要做足四十九天的法事超度亡魂。在這四十九天裏,族中各家須得出一兩個人守着靈堂,每日朝夕各哭奠一次。這委實是個苦差事,族中各家被推出去的人行“朝夕哭奠”的,嘴上什麼也不敢吐露,心裏沒有不暗暗叫苦的。尤其是,有的族中子弟住得非常遠,每日辰時必須得打扮停當跪在靈堂裏等着焚香祝禱,接着就得大放悲聲,跪到腿發麻的時候,通常僕役們纔來開飯。夕奠則更是辛苦,若衆人還都在那裏哭着,誰也不好意思率先離開——夕奠究竟哭至幾時能回去睡覺,就只能看運氣了。偏偏唐簡家就是離六公家很遠的,往返也要近三十里的路程,川少爺遠在常州不能回來守四十九天,有資格代表唐簡家的,也就只剩下了令秧。還好唐璞這個護喪人想得周到,將六公家家廟裏的十來間空房子命人打掃收拾出來,供家遠的族中子弟住宿;至於需要行禮四十九天的女眷們,則全都住到唐璞的大宅裏,免了來回的奔波。
令秧打點好了幾套替換的喪服,帶着小如和一個用於跟家裏報信傳話的婆子,便上了路。她從沒有獨自一個人離開過唐家大宅這麼久,所以心裏還真的漲滿了期待。不過,又的確有那麼一點點不安,她問蕙娘道:“我要是哭不出來可怎麼是好?”蕙娘笑了:“夫人想想,四十九天,每天早晚加起來好幾個時辰,若都能實打實地從頭哭到尾,只怕那靈堂都要被淹了。夫人實在沒有眼淚的時候,跟着出聲便好;若什麼時候眼淚來了,就別出聲省些力氣——去了便知道了,周遭的人準保都是如此的,要撐那麼些天呢,累壞了身子可就麻煩了。”令秧點頭,隨即又爲難地想到了另一件事:“這朝夕哭奠也就罷了,可是不是朝夕之間,想哭的時候都要過去哭一場麼,我若是朝夕之間一次多餘的都沒去哭過,是不是顯得不太好?”蕙娘也認真地思慮了片刻:“不然夫人就看着情形,隔兩三日多去上一兩回,若看着衆人除了朝夕都不去哭了,自然也不必再去。”這下二人都覺得問題解決了,也都輕鬆地喜悅起來。蕙娘嘆道:“這可比不得當年老爺去的時候,那時候一天不管哭上幾回,眼淚都是真的。”令秧道:“咱們老爺不過停了七天工夫,若也停上一個多月,我看咱們也未必哭得出了。”蕙娘開心地笑道:“這麼多年,夫人愛說笑話兒這點,倒是從沒變過。”
黎明時,令秧已經穿好了“小功”喪服,跪在一片人羣之中。六公與川少爺的爺爺是兄弟,因此令秧算在“四服”的那撥女眷裏,離棺材比較遠。她跟着大家垂首盯着地面,聞到了主喪人,也就是六公的長子在前頭焚香的氣味。一抬頭,猝不及防地,看見了站立在主喪身邊的唐璞。從沒見過他穿成這副樣子,渾身上下都是月光一樣的白色,因爲是“大功”的粗布,這月白色略嫌粗糙,卻讓他不苟言笑的臉有了種肅穆的味道。平日裏惹人厭的一臉跋扈,卻在此時靜靜地凝固成了一種英武。令秧覺得他在人羣的前面立得很穩,像是在一大片低矮蕪雜的白色荒草中,突然破土而出一棵白楊樹。他的右手擎起酒盅,酒盅似乎被他左手的手指釘在了半空中,右手誇張地拎起酒壺,酒壺緩緩挪動着,終於遇上了酒盅,將酒盅斟滿——似乎身後響着只有唐璞自己才能聽見的鑼鼓點兒,斟滿一杯,他靜靜放下酒壺,再轉過身子,雙手將酒盅奉給主喪用於澆奠;隔上片刻,再用一模一樣的招式,重新斟一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