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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風澆漓,江河日下,人間已無英雄。城市中的生活越來越庸俗,最後只是簡單地活着。爲活着而活着,活着就是一切。只要能夠活着,人們甚至不需要一個虛僞的擁抱。
林文忠來參加全國檢察長會議,特意找我喫飯,說起老潘的遭遇,他欷歔長嘆:“老潘難做好人,我難做壞人,唉!”林文忠也是我同學,當年堪稱神人,酷愛禪宗,從不洗澡,經常光着屁股在樓道里唱般若波羅密,一肚皮詭異斑紋,誰見了都想踹他兩腳。1989年春夏之交的一個深夜,林某憋了一襠憤精無處發泄,忽然色心大起,爬上女生樓偷了一大堆乳罩內褲,正要溜走,被一個起夜的女生迎面撞見。我校女生向來驍勇剽悍,也不害怕,一聲大呼:“抓流氓啊!”頃刻間滿樓震動,一隊隊娘子軍奪門而出,其中頗有力士。林某正心驚時,一彪人馬驟馳而來,爲首一員猛將,身長七尺,眼如鮮杏,手中倒提一杆拖把。書中暗表:此女天津人也,比我們高一屆,姓房名小西,自幼家傳絕學,十八般兵器使得精熟,有萬夫不當之勇。林某自知不敵,破窗欲出,那杆拖把疾飛而至,雷轟電閃般戳中他的腰眼,林某一聲慘叫,頓時仆倒塵埃。衆女齊聲讚歎:“好槍法!”房師姐也不答話,揭下拖鞋啪啪抽他的臉,口中連聲嬌叱:“打你個流氓!打你個流氓!”林文忠掙扎反抗,被幾位力士摁了個死,只得苦苦告饒:“我錯了,我錯了,放了我吧,放了我吧……”房師姐打到手軟,心頭怒火依然不消,把那堆贓物攤開,選了一條鏤空繡花帶香味的真絲內褲,喝令那流氓:“套在頭上,滾!”林文忠面目青腫,鼻血長流,哆哆嗦嗦套上花褲衩。只聽羣雌粥粥,鬨笑陣陣,他翻窗而出,在月光如水的樓頂踉蹌狂奔,頭上絲光閃爍,十分像個UFO。
這事之後他就失蹤了。據說去了黃河孟津渡口,在荒野中搭了個棚子,渴了喝黃河水,餓了偷農民的玉米棒子,苦思冥想一個月,終於得道歸真。回來時狀如野人,鬚髮蓬亂,身上老泥足有一斗。同宿舍的打飯給他喫,他白眼一翻:“喫飯?那不過是生物本能驅使的攝取熱量進行轉化分解並最終循環排出體外的單向度閉合流程,意義何在?”這話翻譯成人類的語言很簡單:飯到肚裏變成屎,喫它幹嗎?義理固然深奧,一點沒見他少喫,頓頓三大饅頭。
畢業後他分回東北老家,1995年當選省裏的十佳檢察官,接着娶了市委祕書長的女兒。所謂朝中有人好做官,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升科長,升處長,三十四歲當上副檢察長,任上辦了幾起大案,官聲極好,資源又富,據說馬上就要調到省裏。
那天喝得不少,一瓶白酒喝盡,又叫了六瓶啤酒,老林有點醉了,翻來覆去地念叨:“沒意思,唉,沒意思。”我說你得了吧,青年才俊,少壯派,還他媽沒意思?看看這幫同學,哪個比得上你?三十四歲升正處,三十八歲升副廳,有家有業,有身份有地位,還想怎麼樣?他連連搖頭:“唉,都不是我要的,我他媽就想……我想幹啥就幹啥,想扒誰的褲子就扒誰的褲子!”這廝嫁入豪門,表面光鮮,原來底下也挺難受,瞧他憋的。我打了個響指:“好辦!把酒喝了,今晚我來安排,保證實現理想,咱們想幹啥就幹啥,想扒誰的褲子就扒誰的褲子!”他直愣愣地瞅着我:“老魏,你信不信……我這輩子沒碰過別的女人?”我當然不信,心想聖人早死絕了,我就不信他是恐龍蛋孵出來的。老林一臉慘相:“不是我不想,我他媽……我他媽是孫二孃落草——逼上梁山!”這話齷齪但是有趣,我哈哈大笑,他開始痛陳家史,歷數他老婆的三大罪狀:第一是不尊夫權,“我一個檢察長,她……她敢指着鼻子罵我!說我狗屁不是,全是她爹給的!”第二是醋心奇大,上到八十歲,下到八個月,女性一律遠避,養只母貓都得先結紮。第三是閫令大於軍令,司機是老婆派的,祕書是老婆派的,每天必須按時回家,上牀前一定要洗腳刷牙清理鼻孔,早飯一定是兩個雞蛋一杯牛奶,皮鞋是繫帶兒的,帽子是帶蓋兒的,蹲馬桶是兩瓣兒的,見誰不見誰,全是她說了算。“老魏,你說說,這跟坐牢有什麼分別?”說着摸出手機,“八點五十六,看着吧,再過四分鐘電話就來了。
我驀地發作,抓過那手機啪地卸了電池:“媽的,堂堂大老爺們被她管成這樣,反了她了!走!咱們扒褲子去!”老林大驚,飛跳着過來搶手機,我緊緊攥在手裏,他面如土色,連連央告:“給我,快給我!你可別給我惹麻煩!你可……”我長嘆一聲:“你能不能有點骨氣?”他連連點頭:“一定!一定有骨氣!”說着拿過電話,手忙腳亂地裝上電池。剛開機鈴聲大作,他兩腳一碰,臉上閃電般堆滿笑容:“小雪啊,我正在……啊沒有沒有,我手機沒電了,怕你查崗不方便,這不正換電池呢嘛。”
我白他一眼,轉身招呼服務員結賬,他笑得越發甜蜜:“我在外面,見個老同學……啊沒有沒有,小雪,你可別多心,男的!我怎麼偷着約會老相好?壓根就沒有老相好!”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拿起皮包往外走,他居然作起揖來:“放心放心,你還不瞭解我?拒腐蝕永不沾,誰都動搖不了!……啊沒有沒有,人家是正派人,魏達,老魏!我跟你說過的,你要不要跟他說話?”說着把手機移開耳朵,我剛要伸手,話筒裏傳出一個尖刻的女聲:“我不跟生人說話!什麼烏七八糟的同學?少跟那些人來往!爸爸怎麼教你的?”
老林尷尬極了,我出門結了賬,他招着手追出來,嘴裏依然不停:“啊沒有沒有……我哪兒也不去,馬上就回房間,馬上就回房間,不信你過十分鐘往房間打電話。”好容易彙報完了,他一臉歉意:“不好意思,她脾氣不大好,你……”我嘆口氣:“沒事,送你回賓館吧,我也不給你安排了。”他點點頭,跟着我默默走向對面的檢察院內部賓館。送到了,我轉身要走,他拉拉我的袖子,滿臉懇求之色:“再坐一會兒,老魏,再坐一會兒。”
我依言坐下,兩個人相對無語。過了幾分鐘,他指指旁邊的檢察院大樓:“你看,他們也信這個,窗戶全造成八卦形狀,說是爲了避邪。”我十分驚奇:“真的?”他嘿嘿一笑:“什麼唯物主義?全他媽迷信!看那對石獅子,去年安上的,說一把手出事了,要衝走煞氣。還有這大樓,爲什麼要把牆打了,花幾千萬重新開道門?告訴你吧,這就是風水:五行向火,官運亨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