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雪村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我常常恍惚,覺得自己掉進了一場永遠不醒的噩夢。我活了三十八年,自以爲世事洞明,沒想世上還有那麼多匪夷所思的事。牢房很臭,臭得不可理解,牢飯難喫,難喫得不可思議。玉米窩頭永遠夾生,外面熟了,裏邊還是生面粉,喫到胃裏極難消化,而且脹氣,一股股往外竄屁。有心胸豁達的,屁聲響如蛙鳴;有心思婉轉的,屁聲細如遊絲;彭廚子喫得最多,放屁都是集束式,噗噗噗,噗噗噗,曲調十分悠長,有轉折,有抒情,一詠三嘆,令人聽而忘憂。菜裏的鹽永遠沒譜,淡時淡出個鳥來,鹹時滿倉犯人同時深吸氣、翻白眼,不過輔料倒多,有頭髮、鐵絲、菸頭,也有蒼蠅、蟑螂、壁虎諸般活物,還有一些木器和塑料製品,攢齊了能開一家五金店。有一天小六子哇呀大叫,居然從湯裏拎出一個避孕套來。更沒道理的是犯人行徑,本來無仇無怨,見面便是一場暴打;喫喝拉撒全在斗室之中,誰都沒半點隱私,再體面的紳士也得當衆脫褲子展覽屁股。黑三是一山之王,派頭極大,如廁都要有人服侍,有沖水的,有遞紙的,還有一個蹲在前面當人肉扶手。黑三便祕,出起恭來連聲怒吼,掐得那扶手齜牙咧嘴,像被他插了後庭。一到晚上男倉和女倉就會隔牆喊話,內容全無所指,只是一派粗獷。男犯道:某某倉的臭婊子聽着:我操你媽,我操你奶奶!女犯答:某某倉的王八蛋你也聽着:我操你爹,我操你爺爺!如果沒人制止,這樣的臺詞會重複上八百遍乃至更多,操得樂此不疲,如羣僧高唱菩提薩埵。這場面讓人心灰意冷,深感人生虛無。沒錯,犯人都有罪,可爺爺奶奶無辜,年紀那麼大了,爲什麼還要跟進來受此荼毒?
我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按說倉裏不該那麼臭,只要夜裏繼續供水,馬桶就能隨屙隨衝,不至於窩盤下一堆堆乾硬的臭屎橛子。飯菜也不該那麼難喫,把窩頭蒸熟,只需多加一把火,但幾個月來我從沒喫過一個熟透的。那麼多蟑螂壁虎,就當是看守所的仁心善舉,怎麼說那也是肉。可那避孕套又當何解?避孕套者,陽物專屬之物也。世間陽物大小有別,大者可以轉車,小者可以搔癢,沒聽說還能用這玩意兒炒菜。男女犯人午夜互訴衷腸,本是浪漫無比的事,女人應該滿臉緋紅,只用月光和幽怨的眼神說話,男人也該像個歐洲騎士,身穿緊身羊毛褲,一遍遍輕聲吟唱小夜曲。就算不會唱,至少也該學學《金瓶梅》裏的應伯爵,說些“鴉胡石影子布兒朵朵雲兒,丁口噁心”⑴之類。流氓固然流氓,多少還有點詩意,而眼前的傢伙只知道操爹操媽,沒半點情趣,也缺乏技術含量,只能算是噩夢。
一天夜裏,搶劫犯包希仁躲在被窩裏手淫,被守夜的發現了,立馬報告黑三。黑三正睡得香,一聽此話,如獲至寶,齜着牙飛撲過去,死死地把包希仁按原狀摁住:“不許動!敢動一下,我他媽宰了你!”說着嘩地掀開被子,把包希仁赤條條地露出來,用巴掌猛扇他的小和尚,嘴裏厲聲教訓:“操你媽的,讓你搞小資產階級情調!讓你搞小資產階級情調!”這話頗有官氣,其實就是跟當官的學的。前些天看守所主任給犯人訓話,說看守所不是夜總會,是苦修的地方,不是享樂的地方,要求廣大人渣“端正思想,努力改造,杜絕小資產階級情調”。黑三扇了十幾掌,包希仁的小和尚脾氣依然很大,倔頭倔腦地立着,獨眼圓睜,一副不思悔改、能奈我何的模樣。黑三越發憤怒,叫了幾個人死死按住,說要保護作案現場,自己衝到門邊哐哐拍打:“報告政府,包希仁搞享受!搞小資產階級情調!”
這事匪夷所思,無法以常理度之。按說資產階級不該長在褲襠裏,即使它長在那兒,摸它兩把也算不得什麼情調,最多算是調情。黑三把包希仁的小和尚扇得又紅又腫,居然還被管教表揚。這事也很離奇,按說扇別人的雞巴不能算是善行,因爲雞巴會疼,即便雞巴不疼,手也會弄髒。所以我總在想這些事是不是真的,傳說道家有種法術叫“陷空陣”,能讓人如癡如狂、神志全失,說糊塗話、辦荒唐事,眼前迷亂顛倒,一切都是錯的。我懷疑自己就是掉進了陷空陣,也不知道哪個王八蛋乾的,想來想去還是海亮嫌疑最大。他年輕時去過龍虎山,說不定學了什麼妖法,這禿驢一向心思陰沉,我罵他是個雞巴,他就找人扇雞巴給我看,虧他想得出來。
北大詩僧的《紅塵》專輯中有一首歌叫《伽藍之鄉》,寫得極其幽怨,說人世鏡花水月,一生恍如大夢一場,有人醒得早,有人一直睡到死,而他老人家就沒合過眼,孤獨地拎着個燈籠到處瞎轉,在萬丈紅塵中苦苦尋找他的伽藍之鄉。看樣子這個伽藍鄉不屬現世社會,也不在北京上海,否則買張機票就能去,用不着打着燈籠找。按他的說法,伽藍鄉與世隔絕,閒人免進,風俗也頗爲詭異,有常年不熄的燈、徹夜不眠的人,鄉民都是不容於俗世的另類。以前我覺得他在胡扯,現在知道了,原來他找的正是看守所。
這就是我的伽藍之鄉,騙子、屁精、賊、髮廊老闆、綠帽衰人和色情光碟批發商的棲息之地。沒有傳說中的梵音天鼓⑴,只有爆豆般滾滾不絕的屁聲,也沒有眺望衆生的廣目妙眼,一雙雙都是被性慾燒紅的眼珠子。十幾年來我天下奔走,所居所止多是豪華酒店,沒想到最後的歸宿竟在這裏。傳說中伽藍衆神有無上法力,一切都在他們眼中,一切都在他們手上。不過我相信他們沒看見我,即使看見了,這幫王八蛋也假裝沒看見。
在我最後的兩個月,倉裏來了很多新人,老面孔風流雲散,馬順放了,劉元昌判了半年,剩餘刑期還有三個月,正在另一堵牆後做塑料拖鞋。董葫蘆、黑三和小六子都去了勞改隊。彭廚子還在,他家裏有錢,花了幾千塊買了個倉管。雞巴被扇腫的包希仁成了“二板”,這是看守所術語,相當於朝廷上的尚書左僕射,主要負責監規監務,天天喝令新犯人背誦“六不準六做到”,背不下來就要捱揍。包某人搞小資產階級情調在行,沒想武功也很優秀,每一拳都能打出慘叫來。有一天遼寧籍的小四眼在他面前放了個臭屁,包希仁大怒,抬腳將他踢翻:“操你媽給你點臉了是不是?”小四眼清秀文弱,骨頭倒硬,挺身便欲放對,嘴裏喋喋抗辯:“管天管地,管不着屎尿屁!你幹雞巴毛呢?我做錯啥了?憑啥打我?”這話裏有個雞巴毛,所以還算人話,只是檔次略低,他自己顯然也不太滿意,皺眉思索半天,忽地一跳腳,高檔的來了:“賊豎子!梟獍之徒!忤逆爾翁,天理何在?”包希仁聽之不懂,看錶情也知道不是好話,乾脆不跟他辯論了,跳過去一頓撲打,想書生意氣,怎敵流氓老拳?最後只落得一臉青腫、滿頭大包,兩隻鏡片踩得稀碎,縮在牆角哇呀亂叫。小四眼高度近視,離了眼鏡就是瞎子,只好拿創可貼勉強糊住,還只有半邊,說話時能把鼻子湊到人臉上,一股臊烘烘的熱氣,他看人如在雲霧中,人看他就是個獨眼龍。
小四眼是本市資深記者,遼大中文系畢業,聽說還是個基督徒,此人甚是高竿,生平不與流俗爲伍,經常在網上發表反動文章,有一些還被反華媒體轉載,影響甚是惡劣。領導找他談話,他不改;組織上找他喝茶,他還不改,逼得政府沒辦法,只好把他請到這裏來,罪名是“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這名字不俗,一聽就有來頭,湯明禮再三叮囑不能動他,怕弄出人權事件。他5月底關進來的,經常跟我聊天,沒事就談他的美麗世界:天下大同、河清海晏。都是些不着調的屁話,聽得人渾身起雞皮。談完美麗世界,偶爾也會屈尊人間,抱怨幾聲司法腐敗,說法官愛錢,律師心黑,還有個警察老摸他屁股。這是我的專業範圍,不容閒人說嘴,直接頂回去:“少他媽牢騷!你的事跟法律沒關係,是你自己有毛病!調戲誰不好,那玩意兒是你隨便調戲的嗎?活該!”他大怒,眯着一隻眼直逼過來,用硬撅撅的東北話向我陳述理想。這是個堅定的理想主義者,只要談起這玩意兒,頓時進入物我兩忘之境,只顧自己口滑,說得滔滔汩汩,全然不顧別人感受:“你們都笑我迂腐,但是你們!你們忽略了一個基本的真理:人不可以只爲自己活着,要心有他人!”
“你是說普世情懷?解救勞苦大衆什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