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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一路都在安慰我,我低頭不語,心裏那個邪惡的念頭越跳越快,幾次差點脫口而出,都被我死死憋了回去。終於到機場了,他幫我買機票、買機場建設費,風風火火地拉我去排隊,後來想想真是不可思議,我那時就像鬼附身了似的,既不傷心,也不難過,甚至沒怎麼掛念爸爸,心裏反反覆覆地只想着一件事:我走後,這兩個傢伙會不會對不起我?想得一頭虛汗。
表哥也不安慰我了,站在人羣裏東張西望,忽然眼睛一亮,捅捅我,說看,那條褲子。我扭過頭,看見不遠處站着一個矮矮胖胖的傢伙,長得跟港商似的,一身花裏胡哨的行頭,最顯眼的就是一條風騷的大方格褲子。我心裏亂糟糟的,也沒細想褲子和我爸是什麼關係,順嘴問了一句:“什麼褲子?”表哥眨眨眼告訴我:“Burberry,伯百利,名牌,值很多錢!”那傢伙大概是聽到了,衝我們點點頭,兩手叉腰,得意地把屁股又撅高了幾厘米,表哥羨慕地仰望着,好像他看到的已經不僅是一個屁股,而是天下所有屁股的典範,是一個抽象的屁股、一個後現代的屁股、一個形而上學的屁股、一個內涵和外延都無限大於屁股本身的屁股,同時還是屁股主義的法定代表人。
我嘎嘎地笑起來,想陶淵明說得真是對啊,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現在連親戚都不餘悲了,我爸眼看着就要死了,他還在那惦記別人的屁股。
要進安檢了,我終於鼓足勇氣,叫了一聲表哥,說能不能今天就搬走。他一愣,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你不是急糊塗了吧,我搬走住哪裏?再說要搬也不用這麼急啊。我想幹脆就狠到底,又笑了一下,自己都能感覺到猙獰,說你住哪裏我管不着,反正不能住我家裏。說完頭也不回地走進安檢門,感覺後腦勺被他盯得滋滋發燙。
我爸死了。從他嚥氣,到遺體告別,再到推進焚屍爐,我一滴眼淚都沒掉。我老覺着他不是我爸,他搽了粉,塗了口紅,眼睛緊緊閉着,顯得又冷漠又英俊,對一切都無動於衷,這還是我爸嗎?就算他是我爸,我又爲什麼要哭?我從沒在意過他,更沒想到他居然還會死。每次給他打電話,除了要錢還是要錢。我真的愛他嗎?只是因爲他給過我錢?
我媽坐在地上啊啊地哭,我扶起她,在心裏對自己說:是的,他是我的爸爸,但爸爸不過是這麼一種人:與其說你愛他,不如說你認識他;與其說你認識他,不如說你跟他在一起住了二十年。現在這個跟我一起住了二十年的人死了,我真的應該傷心?這又是爲什麼呢?親戚們唧唧喳喳地議論着,我看着他們慢慢地想:也許我真的該哭一哭了,因爲,他再也不能給我錢了。
撫卹金一萬六,他廠裏的同事又另外湊了幾千塊。這就是死亡的價格。他活着的時候一個月值一千八,他死了只值十個月。我拿着那筆錢數了一遍又一遍,心裏想,我的父親多麼便宜啊,開了一輩子車,最後只值一個輪胎價。而我呢,我死的時候能賣多少錢?
那天晚上我一直沒睡,翻着爸爸的照片,來來回回地想那個電話,如果我不咒他,他還會不會死?還有那個人,他到底是誰?我爲什麼會憑白無故地打那個電話?我說:我爸出車禍了,他就真的出車禍了,如果我讓他活過來呢?這時窗外響起了沙沙的雨聲,我漫不經心地聽着,看見照片裏的爸爸慢慢伸出了手,手越伸越長,橫過午夜三點,終於無聲地伸到了我的臉上。
一隻橫過午夜三點的手,不揭示任何祕密,但終於讓我無聲地哭了起來。
回程的火車上,我又想起了那個人,我總覺得他跟我爸的死有什麼關係,所以我應該恨他。我咬着牙,鼓着氣,在心裏反反覆覆地罵他,用所有我能想到的惡毒語言。但罵到最後,我發現自己根本就不恨他,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只知道他有一輛一千二百萬的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