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太子 (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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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家就在水庫邊不遠。水庫不大,中間有幾座小土山,九曲八彎的,岸邊全是泥,往上松林密排,景色不很好看。時值盛夏,哥兒幾個到了水邊,說說笑笑地就把衣服脫了,搞得我十分緊張,好像他們要把我怎麼樣似的。結果根本沒人搭理我,幾尾大魚一般撲通撲通都跳進水裏去了。過了一會兒,幾個人遊得無聊,就衝我喊:“小飛輪兒,你也不會遊,給我們計時吧,我們比賽!”我說:“去你媽的。”但我還是摘下了電子錶。
我罵他們是有原因的。肯定不是因爲他們嘲笑我不會游泳,而是他們竟然想要跟三太子比賽游泳。不過那個年紀的男孩子大概什麼都想比一比,連撒尿都要比誰尿得遠。我聽說還有人比過放屁的時候用打火機點着了噴的火舌長短,總之大部分比賽內容都跟屎尿屁有關,游泳算是最健康的了。我看一眼表看一眼水面,不住地叨叨唸念,低聲咒罵:“你們遊得差十幾米,計什麼時呀!”說話間三太子已經以悍勇之姿乘風破浪,到了橋墩附近。那是一座殘橋,十分詭異,按照其斷處的延伸方向,至少得修幾百米才能跨過水麪。斷橋伸進水面一百來米,往下探出幾個顫巍巍的橋墩,最遠的一個看起來喫水很深,估計那裏已經能淹死人了。三太子像一尾劍魚(我並未見過活的劍魚),拖着筆直的航跡切開深藍的水面,兩臂交替划起浪花,衝向橋墩,我忍不住喊了一聲:“飛魚轉身!”但是沒有人理我。
當時的局面很明顯:第一,三太子遙遙領先,比賽沒有懸念;第二,沒有人理我並不是因爲他們沒看過《綠水英雄》,而是他們發現落在最後的一個人不見了。這件事說來真令人羞恥,站在岸邊的我都沒有發現,背對着他的其他人卻發現了。我從小就只能注意到移動中的物體,所以當那小子沉底之後就從我的視野裏消失了。幾個人齊聲發喊,轉身往回撲騰,其中水性好的吸一口氣沉下水去,不過很快又浮上來了,估計是因爲水下什麼也看不見。此時,我腦海中浮現出很多民間傳說,比如,溺死的姑娘頭髮化作水草專門纏人的腳腕子之類的,忽然聽到有人衝我喊:“小飛輪兒,你個傻×,叫你爸去!”但是我剛一愣神的工夫,就看見三太子從最遠端劈波斬浪地遊了回來。我的眼睛一下子給了一個爆炸式變焦,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因爲他遊得實在太猛了,相比之下電視上看到的那些姿勢優美節奏勻稱的運動員都像在拍廣告片。他的雙臂劃得極快,拖的水線極長,而且幾乎不換氣,令人聯想到某種在紀錄片裏看到的高科技潛水艇。游到切近,三太子往上一仰頭,身子躍出水面一大半,猛地一甩腦後的馬尾,逆着陽光甩出一道正圓形的珠鏈。這個動作在我眼裏至少停留了三秒鐘,接着一切恢復了正常速度,三太子一猛子扎進水裏,不見了。
那個時候學到的課文裏,常常這樣形容這種時刻:“那三十秒鐘就像三年一樣長……”但是並沒有。實際感受上的三十秒後,三太子從圍成一圈的哥兒幾個中間破水而出,胳膊底下夾着溺水的那個倒黴蛋游上岸來。他讓我蹲在地上,把那小子扣在我背上控水。我也不知道這是否科學,但我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我比起那幾個會游泳卻沒救上人來的,還有點用。
在我以千年王八的姿態工作時,那幾個溼漉漉的傢伙七嘴八舌地給我講水中救人的方法和注意事項,怎樣防止溺水,如何在水面上憑空扎猛子,等等,簡直莫名其妙。而三太子則坐在一塊石頭上,解開辮子曬太陽,一語不發。現在回想起來,在那一刻,三太子把自己的技能樹點歪了。<small>1</small>他在那個下午的陽光裏,突然覺得游泳沒什麼意思,因爲他在這個領域已經登峯造極了;同時,他發現了在水裏可以乾的另外一件偉大的事。按照正常的劇情設計,他發現的這件事理應是“救人”。從此,住在水邊的他踏上了救人之路,最後經過艱苦卓絕的訓練成了一名專業的海濱救援隊隊員,鏡頭拉遠,三太子奔向了大海,黑屏,演職人員名單出現。這個劇情還可以從一個黑社會的兒子改惡向善的角度去挖掘思想深度,可惜觀衆並不喜歡看這個,現實也不是這樣的。
現實是,三太子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項潛能:潛水。當然,按照現實的劇本,他會死在這上面,這馬上就要講到了。關於這個推斷,證據是這樣的:三太子曬了一會兒太陽,慢慢回過頭來,問我:“剛纔我下去了多長時間?”我答說半分鐘左右。他皺着眉頭,也不看我,也不看其他人,自顧自地說道:“你們知道這傻×沉下去多深嗎?”說完,若有所思地走開了。
有關三太子的死,他爸爸有個著名的渾蛋推論:如果他救的那個人,最後沒救上來,死了,他就會在監獄裏待上半輩子,而不是六個月。這樣他就會錯過死亡。像這種渾蛋推論,黑社會常常能面不改色地說出來,他還說過更渾蛋的。可見,渾蛋的兒子不一定渾蛋。我是在他家辦白事<small>2</small>的時候聽見這句話的,可笑的是當時我還不知道三太子救了人卻進了監獄那檔子事,這足以證明我不夠朋友,但我卻作爲朋友來隨份子。隨了250,我記得。
既然花了這麼多錢,我覺得我必須得弄明白這裏面的戲劇衝突:救了人怎麼會進監獄?此時我已經快拿到法學學士學位了,但還是理解不了這種事。關鍵在於,他爸爸描述得實在太寬泛了。我一開始以爲他說的是在水庫比賽時救人的那一次,後來又以爲是他死的那一次,但這兩次都說不通。後來我才知道是我不知道的那一次。我在靈棚坐了一會兒,進來一個大爺,拿着兩根菸,在插香的碗裏插上一根,說了聲:“我陪三兒坐一會兒吧!”就坐下了。我湊上前去給點上煙,長吁短嘆了一會兒,很快就聊了起來。白事上的人都有很強的傾吐慾望,所以我沒費什麼事就弄明白這個戲劇衝突了。
說起這事兒得翻一段倒筆書。要翻進監獄的事兒,得先翻到三太子發現了潛水這件危險而有樂趣的事開始。當然,很快就會翻到他死了,雖然沒有人想讓他死,但事情就是進展得這麼快,前後也沒有幾年。水庫救人那次,我們已經上高中了,而他死時我還在唸大學。就這麼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