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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點多,沈雨開車離開了地下車庫,當車子經過減速帶的時候,她聽到後車座傳來嘩啦嘩啦的聲音,透過後視鏡,看到後排座位突兀地放着一套快遞小哥常穿的藍色衝鋒衣,旁邊是兩個大泡沫箱,箱體上印有生鮮配送公司的廣告“美味生鮮,一小時送達”。嘩啦聲正來自於此。但她沒有停車檢查,因爲她已經猜出泡沫箱裏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如果是她,也會選擇同樣的工具。想到此處,她突然覺得不寒而慄。“她也會作出同樣的選擇”這一想法,證明了邪惡並非來自於外在力量的引導,而是源於內在,流淌於血液之中,繼承了父輩的基因。
在得知父親身份後,她花了很多時間來研究邪惡,包括上醫學院,讀法醫和心理學,很大一部分原因都是爲了弄清楚邪惡的本質。父親的邪惡究竟是一種先天的本能,還是某種心理創傷導致慾望被扭曲而釋放出的惡毒?亦或是先天和後天相互作用的結果?原始人面臨人與人的殺戮,由於沒有道德和法律的介入,單純的將之視爲一種生存戰爭,殺人者意味着生存上的勝利,可以得到更多的物資,獎勵以及繁衍後代的機會,而被殺則意味着喪失生存資格,肉體被消滅。非洲某部落的喫人風俗,人類的每一次戰爭,都在重複同樣邏輯,優勝略汰法則永遠刻在了人類的共同基因裏。儘管法律和道德已經深度介入世俗生活,但並沒有徹底將人的本性改變。殺戮欲被壓抑在最隱祕最陰暗的角落,蟄伏於內心的野獸從未消失過。科學家在人類基因中發現的MAOA,即所謂的戰士基因,充分證明了人的好戰和殺戮可能是先天的,來自於不可磨滅的遺傳基因,而且這類人佔到人羣總數的30%——這是一個非常高的比例。沈雨曾在專門做基因測序的機構做過檢查,結果顯示她的體內含有戰士基因,這種基因遺傳自上一代——父母雙方的X染色體。擁有戰士基因的人更好鬥,更善於僞裝,更容易操弄別人,也更暴力。但是,擁有暴力基因的人並不一定就會實施暴力,內在的野性可能轉化爲多種結果,比如藝術家,團體領袖,激進的科學家,成功的創業者等等,有的研究者甚至誇張地表示,藝術家和連環殺人犯本質上沒有任何區別,不同的只是變態的最終展現形式。具有暴力基因的人是否會付諸實施,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後天環境的塑造和影響。從這個意義上說,暴力並非完全的貶義詞,某些時刻甚至是一種崇高的,勇敢的,令人讚揚的能力。可以想象,在末世來臨,人類重回原始的情況下,那些具有超強殺戮能力的人,會立刻成爲人們仰慕和依賴的對象,只有他們才能維持一個族羣的生存和繁衍,當人類被降格爲動物的時候,暴力便成爲了褒義詞。
但邪惡不同,邪惡是個純粹的貶義詞。暴力不等同於邪惡,只有當邪惡是通過暴力手段得以實施的時候,暴力纔是貶義詞,比如像父親這樣的連環殺人犯,在沒有任何動機,沒有絲毫生存危機的前提下,所展開的殺戮。邪惡的本質在於毫無同情心——這不是一個精確的定義,而是一種概括性的描述。跟大多數人認知不同,邪惡並不一定會以最極端最暴力最血腥的方式呈現,而是以最常見的方式滲透於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瑣碎細節之中。比如一場正常的對話,有人會以不斷質問的方式,引導——實質是一種逼迫就範——對方來認同自己的觀點,直至被問一方在某一瞬間方寸大論,無力反駁,情緒低落,倍感羞辱,只想儘快說出對方想要的答案以結束無休止被質問。質問式的對話背後潛藏的情緒是對被問一方否定,引發對方的不滿,懷疑,羞辱,失望等情緒。這種對話一開始就是邪惡的,發問方狡猾地站在了操縱地位,對被問一方既沒有同情,也沒有憐憫,將之視爲一件可以被任意玩弄的玩具。發問方毫不在意他人的感受,踐踏他人尊嚴,不斷的以“我對你很失望”的潛臺詞來誘導被問一方承認失敗,摧毀他的信心,其目的則只是爲了贏得談話的勝利——哪怕這種勝利無關利益,無關輸贏,哪怕只是一部電影是否好看一種感受是否有意義之類極其主觀的討論。質問式的對話本質上是邪惡的。類似的情景已經遍佈生活的方方面面,上級對下級羞辱,丈夫對妻子的貶低,父母對孩子的否定,無處不在的PUA,控制術,洗腦術,冷暴力,精神虐待等等,很多人甚至已經將這種邪惡視爲正常生活的一部分,一段不那麼令人心情舒暢的小節拍。這種普遍的容忍也正說明,邪惡像空氣一樣無所不在,令人無從反抗,邪惡已被納入世俗生活,我們既無法逃離,也無力辨認。
而另一種容易辨認的,典型的,觸犯法律的,藉由殺戮和傷害所表現出來的邪惡,則令人不寒而慄。比如連環殺人,雖然其核心本質依然是缺乏同情心,犯罪者不對任何人,或是任何生命產生感情,亦不會對其殺戮行爲有絲毫的內疚情緒。由於結果呈現出的過度殘暴,突破了人類的想象力,人們便將實施這類邪惡的人稱之爲惡魔。人類無法理解殘暴背後的動機和邏輯,只能以一種經典的比喻來表達對此類未知事物的看法。“惡魔”的歸類法顯示出了人們對於極度邪惡的一般認知方法:以傳說的方式將真實發生的邪惡排除在生活在外。注意,是排除,而非理解——沒有人能理解一個連環殺手,即便是一個常年和犯罪分子打交道的警察或是犯罪心理學家亦無法理解,他們只是掌握了抓捕惡魔的方法——修建一道牆,躲在高牆之後,通過揣測和謠言來獲得認知,同時將危險排除在正常生活之外。
可是,這種極度邪惡真的無法理解嗎?沈雨心中隱隱浮現出並非如此的答案。
沈雨的車在舞蹈教室樓下沒有監控的地方等了幾分鐘,只見一羣學員說笑着從教室裏出來。沈雨從口袋裏掏出一張照片,對照了一下,很快就鎖定了那個叫寧麗的女孩。她對她一無所知,也沒有恨意,她第一次見到她,甚至覺得她長得很可愛,跟人打招呼的動作如同歡快跳躍的小鹿。但她立刻壓抑住了這種帶有同情心的想法,目光重新變得冰冷起來。她不再是一隻可愛的小鹿,而是一個即將成爲獵物的目標。獵物跟同伴告別之後,上了一輛出租車,沈雨發動車,沒有開大燈,躲藏在黑暗之中,小心翼翼尾隨其後。車後座,兩隻大泡沫箱依舊在嘩啦作響。捕獵工具完好,獵物就在前方。用工具和獵物來描述,讓沈雨感到了一絲冰冷,同時也更無動於衷。
榕城家園位於新城邊緣一片剛剛開發的區域,行人和住戶稀少,路兩旁是連綴成片的工地,大多數樓只蓋了一半,有的則剛剛挖出地基。路燈被工地的灰塵遮蔽,散發出煤油燈一一般微弱朦朧的光。出租車在小區北面的門停住,寧麗從車上下來,走進了小區。沈雨把車停在一處壞了的路燈下,隱藏在黑暗中,觀察着北門。那是條消防通道,沒有裝攝像頭,門口停着一輛搬家公司的車,裝卸工正在將一塊巨大的鏡子小心翼翼從車廂裏抬下來。沈雨抬頭,看到306室的燈亮了,獵物從裏面打開了窗戶,趴在窗臺上抽菸。沈雨覺得有些詫異,獵物看起來並不像會抽菸的樣子,照片背後記錄的細節特徵也沒有提及這一點,她很快就被她抽菸的動作給迷住了,目標熟練地彈着菸灰,夾煙的手臂輕佻地舞動,彷彿在舞臺上跳一支舞,煙霧包裹着她,賦予了她舞者的神祕力量。她稚嫩的長相與老練的抽菸動作形成了一種巨大的反差,給人一種肉身和內在脫節的感覺,內在渴望着死亡,肉身則是沉重負擔。目標將菸頭摁滅在窗戶外沿上,火星子在空氣中飄蕩,很快被黑夜吞噬。目標關上了窗戶,拉上了窗簾,回到屋內。沈雨連忙收起了雜亂的念頭,從後排抓過了衝鋒衣。
她帶着手套,穿着藍色衝鋒衣,肩上揹着一隻生鮮箱,手上拎着一隻,快步經過消防通道,閃身進入小區。門口的裝卸工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面不容分神的大鏡子上,並未留意到沈雨,但,即便他們全神貫注地去看,也只會得出另一個結論,那是個營養不良的高中生,輟學之後艱難討生,被兩隻重重的送貨箱壓得步履蹣跚。寬大的衝鋒衣將沈雨包裹的嚴嚴實實,絲毫看不出任何女性特徵,清瘦的身軀和臉都淹沒在了藍色的衣服裏,彷彿她也變成了藍色大海里的一滴水。微不足道。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單元樓內沒有監控,牆壁用三合板包裹,以防業主裝修的時候把牆磕碰壞,電梯也同樣被板材包裹着,沈雨沒有上電梯,而是推開一旁的消防通道,走了進去。樓梯下方的“緊急出口”散發着微弱的綠光,沈雨帶着兩隻泡沫箱,氣喘吁吁朝樓上爬去。兩隻泡沫箱加起來重量大約有三四十斤,一個壯年勞力都感到喫力。瘦弱的沈雨只能爬一層樓梯便停下,站在原地休息片刻,她小聲喘息,沒有伸手觸碰欄杆,也沒有靠在牆上。氣息均勻之後,便繼續帶着兩隻泡沫箱向上走,重複四次之後,終於到了獵物所在樓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