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一根竹枝看下午的日影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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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莊期間,徽因和思成的摯友、美國的費正清曾專程前往探望,就住在這個勉強稱之爲客廳的地方。費先生見到思成夫婦後感慨萬千,他後來將這景象寫在了《費正清對華回憶錄》中。他說,“二戰”中,我們在中國的西部再度重逢,他們卻都已成了半殘的病人,但仍在不顧一切地、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致力於學術。當時林徽因身患肺結核,梁思成則因爲青年時代一次車禍的後遺症而導致脊椎受傷。然而,無論疾病還是艱難的生活都無損於他們對自己的開創性研究工作的熱情。就是在戰時的這一時期,梁思成用英文寫成了《圖像中國建築史》。在我們的心目中,他們是不畏困難、獻身科學的崇高典範。
儘管生活窘迫,日子艱辛,徽因和思成還是給予了孩子們無限歡愉。他們從不氣餒,亦絕不愁苦,而是以樂觀而開朗的態度對待已經面臨的一切。所謂的入鄉隨俗,或者是不得已而爲之。卻也在不得已中,尋出了幾分學術的歡樂。
在徽因和思成的房中,掛着徽因和孩子們的照片。母親是躺在病榻上的,牀榻兩邊卻是天真爛漫的兒女。依舊的恬靜美好,哪怕在戰亂和與病魔的抗爭中。於是看到徽因作爲母親的一面,那風中之燭背後的慈愛。儘管消退了戰前那燦爛的雍容,卻還是堅守了病榻中的優雅。對不斷咳喘的徽因來說,肺的折磨就如同敲骨吸髓,但她所堅守的依舊是留聲機中的貝多芬和莫扎特,那些充滿了藝術的美好時刻。
是的,走出這個房間就是灑滿光亮的天井,太陽出來的時候定然暖洋洋的。但很多時日,徽因就是走不出她的房間,甚至離不開她那張帆布的牀。她如囚徒般被病魘緊鎖在晦暗和陰沉中,而那天井中的光亮就近在咫尺。陽光下雞鳴狗叫,李莊的市聲,或許還能傳過來江上的號子。再向前便是那片叫做月亮田的壩子,那青綠的水田和竹林……但徽因卻只能被囚禁於她的房中。唯有思緒能將她帶到牀以外的地方。於是徽因在寂寞中文思泉湧,用詩行詮釋她生命的況味。
她寫了《一天》,李莊的十二個小時。她說,今天十二個鐘頭,是我十二個客人。每一個來了,又走了,最後夕陽拖着影子,也走了。最後黃昏黯然,無言地走開。孤單地,沉默地,我投入夜的懷抱。她又寫《十一月的小村》,那悽寂的想望。是什麼做成這十一月的心,十一月的靈魂又是誰的病?我的心頭雖然煩亂,總像繞着許多雲彩。但寂寂一彎水田,這幾處荒墳,它們永說不清誰是這一切的主宰。我折一根竹枝看下午最長的日影,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風中吹來。
在五年李莊的光景中,徽因也曾喜怒哀樂。快者,有遠遠近近的朋友前來探望。最遠的來自大洋彼岸的費正清、費慰梅夫婦,而近處則是梁林最好的朋友金嶽霖。金被大家稱之爲老金。與梁林在美國留學時就是好友。回國後陷入林徽因的“太太客廳”,又從此總是和梁家比鄰而居。老金對徽因的愛慕人所共知,爲此他竟能做到終身不娶。但金也是思成最好的朋友,進而如家人一般地畢生友愛。大凡老金來探望林梁,晦暗中總會生出很多曼妙。金來訪友總不忘帶上他《知識論》的手稿,閒時便龜縮進思成的繪圖室潛心學問。足見那一代自覺身負使命的知識分子,是何等視知識爲生命。
悲哀者,是戰爭中那些年輕飛行員的隕逝,其中就包括林徽因的三弟林恆。爲此她悼念那些壯懷激烈的年輕生命:啊,你別難過,難過了我給不出安慰。我曾每日那樣想過幾回;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也是一樣,獻出你們的生命;已有的年輕的一切;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後一切你交出。我既完全明白爲何我還要爲着你哭?只因你是個孩子卻沒有留什麼給自己……後來徽因在寫給費正清的信中說:我的小弟弟,他是一個出色的飛行員,在一次空戰中,在擊落一架日寇飛機後,可憐的孩子,自己也被擊中頭部而墜落犧牲。思成瞞着徽因前往成都料理林恆後事。思成說,徽因儘管病中,卻依舊勇敢地面對了這一悲慘的消息。
徽因所以和這些飛行員感情篤深,不單單因爲林恆,還因爲他們在逃亡昆明的路途中,曾接受過這些飛行員熱誠的幫助。時遇徽因高燒,思成絕望無助,而整個縣城中已沒有一處房間。後來他們循着不遠處飄來的悠揚的小提琴聲,敲開了一處住着八位空軍學院學員的房門。這些年輕人立刻讓出房間,讓病中的徽因終於有了棲身之所。後來他們在昆明重逢,梁家就成了這些年輕人臨時的家庭。孩子們經常寫信,或“回家”探望,一年後他們從航校畢業,思成和徽因就作爲畢業生的“名譽家長”,在昆明巫家壩機場的畢業典禮上爲他們致辭。
然而想不到來到李莊,他們不斷收到的,卻是那些年輕人的遺物和陣亡通知書。不久後那位拉小提琴的飛行員也在戰鬥中折翅,這無疑更加撕裂着徽因的心。如今這個爲國捐軀的年輕人身影,我們只能在徽因昆明時期的照片中看到了。照片中所有的人都很燦爛,小提琴飛行員也低頭笑着,笑意中那些微微的羞澀。最終的絃斷人亡,那一定在徽因的意料之外。
還有一位飛行員來自澳門,他經常會給思成夫婦寫信,哪怕是在戰鬥中。後來他作戰負傷左肘被擊穿,劇烈的疼痛讓他難以熬過。醫生知道他喜歡古典音樂,便建議他買留聲機來鎮痛。後來他恢復了手臂功能,重返戰場前利用短暫的假期來李莊看望思成夫婦。行前他將留聲機和唱片留給徽因,或者他前來李莊就爲了這事。他說他已經用不着了。不久後留聲機果然成爲徽因永久的紀念,自此她再也沒有飛行員朋友了。留下的唯有那首,爲所有年輕飛行員的《哭三弟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