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久的謝幕 (第1/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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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末,我與田莉在北京京豐賓館的咖啡廳裏第一次見面。年輕的田莉興致勃勃。她正在讀電影學院的製片人專業。她想拍一部三十年代中國電影皇后胡蝶的電視劇,真誠地希望我能成爲這部電視劇的編劇。她說她看過我的很多書,她相信我能夠把握胡蝶這個人物。她並且在見面的第一天就給我帶來了很多資料,單單是那些資料就足以證明了田莉的認真和誠意。
胡蝶的一生波瀾起伏、甚至驚心動魄。她不僅是那個時代電影界的傑出代表,她還經歷了在婚姻和感情方面的悲哀和痛苦,更經歷那場可怕的日本侵華戰爭,以及戰爭帶給她的無盡的心靈創傷。因爲是明星,她還始終被媒體追蹤曝光,並被糾纏在綿綿不絕的甚至是莫須有的緋聞中。一個柔弱的女子,怎樣才能衝破這生命的種種禁忌和侷限,越過這不幸的溝溝坎坎?
當把胡蝶的人生讀遍,我驚訝地發現,胡蝶竟然也是一個命硬的女人,就像是我寫過的那個大唐的高陽公主。其實原本僅僅是想寫一個高陽公主和佛徒辯機的愛情故事,但寫着寫着才意識到,凡與這位大唐的公主有過感情牽連的男人,最終都死於非命。胡蝶的人生經歷中竟然也是如此,她所愛過的和愛她的那些男人們幾乎都沒有善終。不是身染惡疾,就是不幸罹難,而她1989年仙逝於風景如畫的溫哥華的時候,已經是81歲的高壽。同樣的,和她有過感情糾葛的那些男人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她初戀的情人林雪懷與她青梅竹馬,可說是把她真正引上銀幕的戀人,他們曾經那樣相親相愛,海誓山盟,甚至訂婚。但最終卻走上解除婚約的道路,甚至訴諸法庭,在長達一年、八次開庭審理的官司中,心力交瘁,兩敗俱傷。而林雪懷就此鬱鬱寡歡,不能釋懷,在一蹶不振中,歿於癌症。
接下來亡逝的是對胡蝶有着知遇之恩的、被譽爲“中國電影之父”的鄭正秋。是鄭正秋和“明星影片公司”讓醜小鴨的胡蝶真正的流光溢彩,燦爛輝煌,走上她事業的最高峰。鄭正秋對於胡蝶,應當是那種精神父親一樣的男人,他喜歡她,欣賞她,保護她,給了她藝術的生命,但是他卻在胡蝶訪歐歸來之後的第八天,突然地,溘然長逝。在47歲的年齡上,這無疑算作是英年早逝。
不幸中之大幸,是那位英俊寬厚、有如兄長般的潘有聲終於成爲了胡蝶的丈夫。這是和胡蝶有着情感關係的男人中唯一成爲了她的丈夫的男人。胡蝶愛他,視他爲感情的支柱。他們或許能夠將幸福和諧的婚姻生活走到盡頭,白頭偕老,但依然是命定的,戴笠出現了,便無情破壞了他們原有的格局和平衡。
在戴笠進入他們家庭生活的短短一年中,那種在權利和感情中周旋的三角關係是怎樣地驚恐而疲憊,是可想而知的。胡蝶被拉鋸的關係所折磨,而作爲丈夫的潘有聲的痛苦更是難以言說。他要終日在刀光劍影下苦挨着事實上已經沒有了胡蝶的生活,又要在名譽上維持着與胡蝶的那種早已形同虛設的夫妻關係。儘管只有一年,但卻銘心刻骨,他在感情的撕裂中吶喊,他在精神的折磨中掙扎。當然,他所做的這一切都只能是無聲的,因爲他與之抗衡的那個人物是戴笠。戴笠便是恐怖,戴笠便是死亡。大概還因爲他是深愛胡蝶的,甚至愛到了一種忘我的境界。他想如果胡蝶能接受戴笠,他爲什麼就不能接受這種苦難呢?既然他是那麼深深地愛着自己的女人?於是他隱忍着自己。大概便是這無際的苦將那可怕的癌細胞潛伏在了他原本健康的身體內,以至於當胡蝶終於擺脫了戴笠的糾纏,重新回到他的身邊,他卻已迴天無力。在勉力支撐了幾年之後,撒手人寰。
接下來的那一段死亡纔是真正的宿命。和戴笠的那一段關係是胡蝶一直不願啓齒的一頁歷史,是她心中一段永遠的痛。站在胡蝶的角度,她不願提及戴笠,也許並不是出於政治的考慮,而是那種羞辱的感覺。因爲她被戴笠截獲期間,始終還是潘有聲的妻子。她是以潘有聲的妻子的身份,陷入另一個男人的巢穴或是牢籠的,儘管身不由己,但畢竟事實是她背叛了自己的家庭,並且讓自己的丈夫每一天都生活在死亡的痛苦和威脅中。那麼萬惡之源是什麼?她的美麗。女人雍容優雅,光彩照人的美麗。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她對戴笠複雜而斑駁的感覺。慢慢地已經不是完全被強迫的了,而是有了某種莫名其妙的主動,甚至取悅於戴笠,這纔是她真正不能原諒自己的地方。
所以釀成如此悲劇,當然首先要歸結爲戴笠對胡蝶的那種強迫性的、有着權力因素在其中的,挾帶着某種瘋狂的愛。而胡蝶的最終不得不屈從於這種愛,恐怕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戰爭。記得一位意大利女導演在拍攝《夜間守門人》這部反思二戰的電影時,曾經採訪過很多納粹集中營的猶太人。她記得那些猶太女人在回憶戰爭的時候,最讓她們羞辱的,不是希特勒,而是她們自己在苦難中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對於德國人不顧一切、不計後果的取悅。而她們這樣做的全部原因,其實僅僅是爲了能活着,能不被送進毒氣室,那是她們求生的唯一手段了。所以她們纔是真正可憐而又可悲的,同時又是可鄙的。她們自己認識了這一點。這種對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反思,在美國作家的小說《蘇菲的選擇》中也有同樣的表述,那就是戰後被提出的那種關於人類劣根性的話題。這種劣根性在人類求生的前提下似乎是可以被原諒的,就像是辛德勒在戰爭中救助了猶太人,他的其他缺點就可以被忽略不計一樣。而胡蝶與戴笠的關係,大致也是如此。她經過逃難從香港到重慶,又經歷了丟失所有貴重物品的失落。而在那個滿目瘡痍的戰爭年代,渴望在物質上得到補償,進而在精神上受到安慰的胡蝶,恐怕就只能取悅於戴笠,甚至獻出自己的身體了。而這樣的一種關係,無論在什麼樣的背景下,都是不道德的。這便是胡蝶的羞辱。她自己認爲那是她心靈上的一塊永遠也抹不去的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