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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什麼我們這個最基本的社會單位的名詞會這樣不清不楚呢?在我看來卻表示了我們的社會結構本身和西洋的格局是不相同的,我們的格局不是一捆一捆紮清楚的柴,而是好像把一塊石頭丟在水面上所發生的一圈圈推出去的波紋。每個人都是他社會影響所推出去的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紋所推及的就發生聯繫。每個人在某一時間某一地點所動用的圈子是不一定相同的。
我們社會中最重要的親屬關係就是這種丟石頭形成同心圓波紋的性質。親屬關係是根據生育和婚姻事實所發生的社會關係。從生育和婚姻所結成的網絡,可以一直推出去包括無窮的人,過去的、現在的和未來的人物。我們俗語裏有“一表三千里”,就是這個意思,其實三千里者也不過指其廣袤的意思而已。這個網絡像個蜘蛛的網,有一箇中心,就是自己。我們每個人都有這麼一個以親屬關係布出去的網,但是沒有一個網所罩住的人是相同的。在一個社會里的人可以用同一個體系來記認他們的親屬,所同的只是這體系罷了。體系是抽象的格局,或是範疇性的有關概念。當我們用這體系來認取具體的親親戚戚時,各人所認的就不同了。我們在親屬體系裏都有父母,可是我的父母卻不是你的父母。再進一步說,天下沒有兩個人所認取的親屬可以完全相同的。兄弟兩人固然有相同的父母了,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妻子兒女。因之,以親屬關係所聯繫成的社會關係的網絡來說,是個別的。每一個網絡有個“己”作爲中心,各個網絡的中心都不同。
在我們鄉土社會里,不但親屬關係如此,地緣關係也是如此。現代的保甲制度是團體格局性的,但是這和傳統的結構卻格格不相入。在傳統結構中,每一家以自己的地位作中心,周圍劃出一個圈子,這個圈子是“街坊”。有喜事要請酒,生了孩子要送紅蛋,有喪事要出來助殮、抬棺材,是生活上的互助機構。可是這不是一個固定的團體,而是一個範圍。範圍的大小也要依着中心的勢力厚薄而定。有勢力的人家的街坊可以遍及全村,窮苦人家的街坊只是比鄰的兩三家。這和我們的親屬圈子一般的。像賈家的大觀園裏,可以住着姑表林黛玉,姨表薛寶釵,後來更多了,什麼寶琴、岫煙,凡是拉得上親戚的,都包容得下。可是勢力一變,樹倒猢猻散,縮成一小團。到極端時,可以像蘇秦潦倒歸來,“妻不以爲夫,嫂不以爲叔”。中國傳統結構中的差序格局具有這種伸縮能力。在鄉下,家庭可以很小,而一到有錢的地主和官僚階層,可以大到像個小國。中國人也特別對世態炎涼有感觸,正因爲這富於伸縮的社會圈子會因中心勢力的變化而大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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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紀20年代一對新人的婚禮
在孩子成年了住在家裏都得給父母膳宿費的西洋社會里,大家承認團體的界限。在團體裏的有一定的資格。資格取消了就得走出這個團體。在他們不是人情冷熱的問題,而是權利問題。在西洋社會里爭的是權,而在我們卻是攀關係、講交情。
以“己”爲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繫成的社會關係,不像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的,而是像水的波紋一般,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在這裏我們遇到了中國社會結構的基本特性了。我們儒家最考究的是人倫,倫是什麼呢?我的解釋就是從自己推出去的和自己發生社會關係的那一羣人裏所發生的一輪輪波紋的差序。《釋名》於“淪”字下也說:“倫也,水文相次有倫理也。”潘光旦先生曾說:凡是有“侖”作公分母的意義都相通,“共同表示的是條理、類別、秩序的一番意思”(見潘光旦《說倫字》,《社會研究》第十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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