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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了時勢權力使我又想到關於社會變遷另一問題,也就是現在我們常常聽到的社會計劃,甚至社會工程等一套說法。很明顯地,這套名字是現代的,不是鄉土社會中所熟習的。這裏其實包含着一個重要的變化,如果我們要明白時勢權力和長老權力的差別,我們還是在這方面加以探討。人類發現社會也可以計劃,是一個重大的發現,也就是說人類已走出了鄉土性的社會了。在鄉土社會里沒有這想法的。在鄉土社會人可以靠慾望去行事,而在現代社會中慾望並不能作人們行爲的指導了,發生“需要”,因之有“計劃”。從慾望到需要是社會變遷中一個很重要的里程碑,讓我先把慾望和需要這兩個概念區別一下。
觀察人類行爲,我們常可以看到人類並不是爲行爲而行爲,爲活動而活動的,行爲或是活動都是手段,是有所爲而爲的。不但你自己可以默察自己,一舉一動,都有個目的,要喫飯纔拿起筷子來,要肚子餓了才喫飯……總是有個“要”在領導自己的活動;你也可問別人:“爲什麼你來呢?有什麼事麼?”我們也總可以從這問題上得到別人對於他們的行爲的解釋。於是我們說人類行爲有動機的。
說人類行爲有動機的包含着兩個意思,一是人類對於自己的行爲是可以控制的,要這樣做就這樣做,不要這樣做就不這樣做,也就是所謂意志;一是人類在取捨之間有所根據,這根據就是慾望。慾望規定了人類行爲的方向,就是上面所說要這樣要那樣的“要”。這個“要”是先於行爲的,要得了,也就是慾望滿足了,我們會因之覺得愉快;慾望不滿足,要而得不到,周身不舒服。在英文裏慾望和要都是want,同時want也作缺乏解。缺乏不只是一種狀態的描寫,而是含有動的意思,這裏有股勁,由不舒服而引起的勁,它推動了人類機體有所動作,這個勁也被稱作“緊張狀態”,表示這狀態是不能持久,必須發泄的,發泄而成行爲,獲得滿足。慾望—緊張—動作—滿足—愉快,那是人類行爲的過程。
慾望如果要能通過意志對行爲有所控制,它必須是行爲者所自覺的。自覺是說行爲者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在慾望一層上說這是不錯的,可是這裏卻發生了一個問題,人類依着慾望而行爲,他們的行爲是否必然有利於個體的健全發展,和有利於社會間各個人的融洽配合,社會的完整和持續?這問題在這裏提出來並不是想考慮性善性惡,而是從人類生存的事實上發生的。如果我們走出人類的範圍,遠遠地站着,像看其他生物一般地看人類,我們可以看見人類有着相當久的歷史了,他們做了很多事,這些事使人類能生存和綿續下去,好像個人的健全發展和社會的完整是他們的目的。但是逼近一看,拉了那些人問一問,他們卻說出了很多和這些目的毫不相關的慾望來了。你在遠處看男女相接近,生了孩子,男女合作,撫養孩子,這一套行爲是社會完整所必需的,如果沒有孩子出生,沒有人領孩子,人類一個個死去,社會不是會亂了,人類不是斷絕了麼?你於是很得意去問這些人,他們卻對你說:“我們是爲了愛情,我們不要孩子,孩子卻來了。”他們會笑你迂闊,天下找不到有維持人類種族的慾望的人,誰在找女朋友時想得着這種書本上的大問題?
同樣地,你在遠處看,每天人都在喫澱粉、脂肪,喫維他命A、維他命C,一篇很長的單子,你又回去在實驗室研究了一下,發現一點不錯,澱粉供給熱料,維他命A給人這個那個,——合於營養,用以維持生命。但是你去找一個不住在現代都市的鄉下老問他,爲什麼喫辣子、大蒜,他會回答你:“這纔好喫,下飯的呀。”
愛情,好喫,是慾望,那是自覺的。直接決定我們行爲的確是這些慾望。這些慾望所引導出來的行爲是不是總和人類生存的條件相合的呢?這問題曾引起過很多學者的討究。我們如果從上面這段話看去,不免覺得人類的慾望確乎有點微妙,他們儘管要這個要那個,結果卻常常正合於他們生存的條件。慾望是什麼呢?食色性也,那是深入生物基礎的特性。這裏似乎有一種巧妙的安排,爲了種族綿續,人會有兩性之愛;爲了營養,人會有五味之好。因之,在十九世紀發生了一種理論說,每個人只要能“自私”,那就是充分地滿足我們本性裏帶來的慾望,社會就會形成一個最好、最融洽的秩序。亞當斯密說,“冥冥中那隻看不見的手”會安排個社會秩序給每個爲自己打算的人們去好好生活的。
這種理論所根據的其實並非現代社會而是鄉土社會,因爲在鄉土社會中,這種理論多少是可以說正確的,正確的原因並不是真是有個“冥冥中”的那隻手,而是在鄉土社會中個人的慾望常是合於人類生存條件的。兩者所以合,那是因爲慾望並非生物事實,而是文化事實。我說它是文化事實,意思是人造下來教人這樣想的。譬如說,北方人有喫大蒜的慾望,並不是遺傳的,而是從小養成的。所謂“自私”,爲自己打算,怎樣打算法卻還是由社會上學來的。問題不是在要的本身,而是在要什麼的內容。這內容是文化所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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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生計奔波的人力車伕
我說慾望是文化事實,這句話並沒有保證說一切文化事實都是合於人類生存條件的。文化中有很多與人類生存條件無關甚至有害的。就是以喫一項來說,如果文化所允許我們入口的東西樣樣都是合於營養原則的,我們也不至有所謂毒物一類的東西了。就是不談毒物,普通的食品,還是可以助證“病從口入”的說法。再說得遠一些,我常覺得把“生存”作爲人類最終的價值是不太確切的。人類如果和其他動植物有些不同的地方,最重要的,在我看來,就在人在生存之外找到了若干價值標準,所謂真善美之類。我也常喜歡以“人是生物中唯一能自殺的種類”來說明人之異於禽獸的“幾希”。——但是,人類主觀上儘管有比生存更重要的價值,文化儘管有一部分可以無關及無益於人類的生存,這些不合於生存的條件的文化以及接受不合於生存條件的文化的人,卻在時間裏被淘汰了。他們不存在了。淘汰作用的力量並不限於文化之內,也有在文化之外的,是自然的力量。這力量並不關心於價值問題;美醜,善惡,真僞,對它是無關的,它只列下若干條件,不合則去,合則留。我們可以覺得病西施是美,但是自然卻並不因她美而保留她,病的還是要死的,康健纔是生存的條件。自然不禁止人自殺,但是沒有力量可以使自殺了的還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