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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學術之興起,一面承禪宗對於佛教教理之革新,一面又承魏晉以迄隋唐社會上世族門第之破壞,實爲先秦以後,第二次平民社會學術思想自由活潑之一種新氣象也。若以此派學術與西洋中古時期之教會相比,更爲不倫。元明以下,雖懸程朱經說爲取士功令,然不得即目程朱爲當時之宗教。明代極多遵陸王而反抗程朱者,清代尤盛以訓詁考據而批駁程朱者。社會學術思想之自由,並未爲政治所嚴格束縛,宗教則更不論矣。
若謂中國學術,尚未演進於西洋現代科學之階段,故以興西洋中古時期相比論;此亦不然。中國文化演進,別有其自身之途轍,其政治組織乃受一種相應於中國之天然地理的學術思想之指導,而早走上和平的大一統之境界。此種和平的大一統,使中國民族得繼續爲合理的文化生活之遞嬗。因此空中天國之宗教思想,在中國乃不感需要。亦正惟如此,中國政制常偏重於於中央之凝合,而不重於四圍之吞併。其精神亦常偏於和平,而不重於富強;常偏於已有之完整,而略於未有之侵獲;對外則曰“昭文德以來之”,對內則曰“不患寡而患不均”。故其爲學,常重於人事之協調,而不重於物力之利用。故西洋近代科學,正如西洋中古時期之宗教,同樣無在中國自己產生之機緣。
中國在已往政治失其統一,社會秩序崩潰,人民精神無可寄託之際,既可接受外來之“宗教”,(如魏、晉以下,迄隋、唐初期。)中國在今日列強紛爭,專仗富強以圖存之時代,何嘗不可接受外來之“科學”?惟科學植根應有一最低限度之條件,即政治稍上軌道,社會稍有秩序,人心稍得安寧是也。(此與宗教輸入之條件恰相反。)而我國自晚清以來,政治驟失常軌,社會秩序,人民心理,長在極度搖兀不安之動盪中。此時難謀科學之發達,而科學乃無發達餘地。論者又倒果爲因,謂科學不發達,則政治、社會終無出路。又輕以中國自來之文化演進,妄比之於西洋之中古時期,乃謂非連根剷除中國以往學術之舊傳統,即無以萌現代科學之新芽。彼仍自居爲“文藝復興”、“宗教改革”之健者,而不悟史實並不如此。此又不明國史真相,肆意破壞,輕言改革,仍自有其應食之惡果也。
<h4>十</h4>
請再言社會組織。近人率好言中國爲“封建社會”,不知其意何居?以政制言,中國自秦以下,即爲中央統一之局,其下郡、縣相遞轄,更無世襲之封君,此不足以言“封建”。
以學術言,自先秦儒、墨唱始,學術流於民間,既不爲貴族世家所獨擅,又不爲宗教寺廟所專有。平民社會傳播學術之機會,既易且廣,而學業即爲從政之階梯,白衣卿相,自秦以來即爾。既無特殊之貴族階級,是亦不足以言“封建”。
若就經濟情況而論,中國雖稱以農立國,然工商業之發展,戰國、秦、漢以來,已有可觀。惟在上者不斷加以節制,不使有甚貧、甚富之判。又政府獎勵學術,重用士人,西漢之季,遂有“遺子黃金滿籯,不如一經”之語。於是前漢“貨殖”“遊俠”中人,後漢多走入“儒林”“獨行傳”中去。所以家庭溫飽,即從事學問,而一登仕宦,則束身禮義之中。厚積爲富,其勢不長,然亦非有世襲之貴人也。
井田制既廢,民間田畝得自由買賣,於是而有兼併。然即如前漢封君,亦僅於衣租食稅而止。其封邑與封戶之統治,仍由國家特派官吏。以國家法律而論,封君之興與封戶,實同爲國家之公民。後世如佃戶欠租,田主亦惟送官法辦,則佃戶之賣田納租于田主,亦一種經濟契約之關係,不得目田主爲貴族、爲封君,目佃戶爲農奴、爲私屬。土地既非采邑,即難“封建”相擬。然若謂中國乃資本主義之社會,則又未是。以中國傳統政治觀念,即不許資本勢力之成長也。
西洋史家有謂其歷史演變,乃自“封建貴族”之社會,轉而爲“工商資本”之社會者。治中國史者,以爲中國社會必居於此二之一,既不爲“工商資本”之社會,是必“貴族封建”之社會無疑。此猶論政制者,謂國體有君主與民主,政體有專制與立憲。此特往時西國學者,自本其已往歷史演變言之。
吾人反治國史,見中國有君主,無立憲,以謂是必“君主專制”,僅可有君主,無立憲,而非專制。中國已往社會,亦僅可非封建,非工商,而成一格。何以必削足適履,謂人類歷史演變,萬逃不出西洋學者此等分類之外?不知此等分類,在彼亦僅爲一時流行之說而已。國人懶於尋國史之真,勇於據他人之說,別有存心藉爲宣傳,可以勿論;若因而信之,謂國史真相在是,因而肆意破壞,輕言改革,則仍自有其應食之惡果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