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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學術不僅從“宗教”勢力下脫離,並復於“政治”勢力下獨立。自此以往,學術地位,常超然於政治勢力之外,而享有其自由,亦復常盡其指導政治之責任。而政治亦早與宗教分離,故當時中國人所希冀者,乃爲地上之王國,而非空中之天國也。
孔子成《春秋》,前耶穌降生480年。馬遷爲《史記》,亦前耶穌降生100年。其時中國政治社會,正向一合理的方向進行,人生之倫理教育,即其“宗教”,無所仰於渺茫之靈界;而羅馬則於貴族與軍人之對外侵略與對內奢縱下覆滅。耶教之推行,正因當時歐人無力建造合理之新國家,地上之幸福既渺不可望,乃折而歸向上帝。故西洋中古時期之宗教,特承續當時政治組織之空隙而起,同時又替代一部分(或可說大部分。)政治之任務。
若必以中國史相擬,惟三國魏晉之際,統一政府覆亡,社會紛亂,佛教輸入,差爲近之。然東晉南北朝政府規模,以及立國之理論,仍沿兩漢而來。當時帝王卿相,誠心皈依佛教者,非無其人;要之,僧人與佛經,特爲人生一旁趨,始終未能篡奪中國傳統政治社會之人生倫理教育而爲代興。隋唐統一政府復建,其精神淵源,明爲孔子、董仲舒一脈相傳之文治思想,而佛教在政治上,則無其指導之地位。
西洋所謂“國家建築於宗教之上”之觀感,在中國則絕無其事。繼隋唐統一盛運而起者,有禪宗思想之盛行。禪宗教理,與馬丁路德之宗教改革,其態度路徑,正有相似處。然西洋宗教革命,引起長期殘酷的普遍相互屠殺,而中國則無之者,以中國佛教仍保其原來一種超世間的宗教之本色,不如西洋耶教已深染世法,包攬政治、經濟種種俗世權利於一身,因此其教理上之改革,不得不牽連發生世態之擾動也。
中國佛教雖盛極一時,而猶始終保全其原來超世間的本色者,則因中國政治社會一切世事,雖有漢末以及五胡之一段擾亂,而根本精神依然存在。
東晉南北朝以迄隋唐,仍從此源頭上演進,與西洋之自羅馬帝國解體以後,政治社會即陷入黑暗狀態者不同也。何以西洋自羅馬帝國覆亡,即陷入一黑暗時期之慘運,而中國漢亡以後幸不然?則以羅馬建國,本與漢代精神不同。羅馬乃以貴族與軍人之向外征服立國,及貴族、軍人腐敗墮落,則其建國精神已根本不存在。
北方蠻族,在先既受不到羅馬文化之薰陶,及其踏破羅馬以後,所得者乃歷史上一個羅馬帝國軀殼之虛影,至於如何創建新國家之新精神,則須在其自身另自產生。要之,北方蠻族之與羅馬帝國,乃屬兩個生命,前者已老死,後者未長成,故中間有此一段黑暗。
至於漢代統一政府之創興,並非以一族一系之武力征服四圍而起,乃由常時全中國之文化演進所醞釀、所締造而成此境界。換言之,秦、漢統一,乃晚周先秦平民學術思想盛興後,伸展於現實所應有之現象;並不如西洋史上希臘文化已衰,羅馬民族崛起,仍是兩個生命,不相銜接也。
漢代之覆亡,特一時王室與上層政府之腐敗;而所由締構此政府、推戴此王室之整個民族與文化,則仍自有其生命與力量。故漢末變亂,特如江上風起,水面波興,而此滔滔江流,不爲廢絕。
且當時五胡諸蠻族,中國延之入內地者,自始即與以中國傳統文化之薰陶,故彼輩雖乘機騷動,而彼輩固已同飲此文化之洪流,以澆溉其生機,而浸潤其生命。彼輩之分起迭興,其事乃僅等於中國社會內部自身之一種波動。惟所缺者,在其於中國文化洪流中,究竟澆溉未透、浸潤未深而已。然隋唐統一盛運,仍襲北朝漢化之復興而起。如此言之,則淵源於晚周先秦,遷衍至於秦漢、隋唐,此一脈相沿之學術思想,不能與羅馬覆亡後西洋史上之所謂“中古時期”之教會思想相比,斷斷然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