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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革命派,以民權憲法爲推翻滿清政府之一種宣傳,固有效矣。若遂認此爲中國歷史真相,謂自秦以來,中國惟有專制黑暗,若謂“民無權,國無法”者已二千年之久,則顯爲不情不實之談。民國以來,所謂民選代議之新制度,終以不切國情,一時未能切實推行。而歷古相傳“考試”與“銓選”之制度,爲維持政府紀綱之兩大骨幹者,乃亦隨專制黑暗之惡名而俱滅。於是一切官場之腐敗混亂,胥乘而起,至今爲厲。此不明國史真相,妄肆破壞,輕言改革所應食之惡果也。
中國政制所由表達之方式與機構,既與近代歐人所演出者不同。故欲爭取民權,而保育長養之,亦復自有道。何者?彼我立國規模既別,演進淵源又不同。甲族甲國之所宜,推之乙族乙國而見窒礙者,其例實夥。
凡於中國而輕言民衆革命,往往發動既難,收拾亦不易,所得不如其所期,而破壞遠過於建設。所以國史常於和平中得進展,而於變亂中見倒退者,此由中國立國規模所限,亦正我先民所貽政制,以求適合於我國情,而爲今日吾人所應深切認識之一事。若復不明國史真相,妄肆破壞,輕言改革,則又必有其應食之惡果在矣。
<h4>九</h4>
其次請言學術思想。談者率好以中國秦以後學術,擬之歐洲之“中古時期”。然其間有難相比並者。歐洲中古時期之思想,以“宗教”爲主腦,而中國學術界,則早脫宗教之羈絆。
姑以史學言,古者學術統於王官,而史官尤握古代學術之全權。“史”者,乃宗廟職司之一員,故宗教、貴族、學術三者,常相合而不相離。孔子始以平民作新史而成《春秋》,“其事則齊桓、晉文”皆政治社會實事,不語怪力亂神,故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自有孔子,而史學乃始與宗教、貴族二者脫離。
然西漢司馬氏尚謂:“文史星曆,近乎卜祝之間,主上以倡優畜之。”此非憤辭,乃實語。漢代太史屬於太常,則爲宗廟職司之一員。太樂、太祝、太宰、太卜、太醫與太史,同爲太常屬下之六令丞。太樂之下,自有倡優。宗廟祭祠,太史與倡優同有其供奉之職。則史學仍統於皇帝、宗廟、鬼神之下。然司馬氏不以此自限,發憤爲《史記》,自負以續孔子之《春秋》;即對當朝帝王卿相種種政制事態,質實而書,無所掩飾。司馬氏不以得罪。及東漢班氏,以非史官,爲史下獄,然尋得釋,所草懸爲國史。自此以往,中國史學,已完全由皇帝、宗廟下脫出,而爲民間自由製作之一業焉。
且王官之學,流而爲百家,於是“史官”之外,復有“博士”。此二官者,同爲當時政治組織下專掌學術之官吏。
“史官”爲古代王官學之傳統,而“博士官”則爲後世新興百家學之代表。博士亦屬太常,是學術仍統於宗廟也。然太史僅與星曆卜祝爲伍,而博士得預聞朝政,出席廷議而見諮詢,則社會新興百家學,已駕古代王官學而上之矣。
然自秦以來,占夢、求仙之術,皆得爲博士,猶在帝王所好。及漢武聽董仲舒議,罷黜百家,專立《五經》博士,於是博士性質,大見澄清;乃始於方技神怪旁門雜流中解放,而純化爲專治歷史與政治之學者,(所謂“通經致用”,即是會通古代歷史知識,在現實政治下應用。)又同時肩負國家教育之責。而博士弟子,遂爲入仕惟一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