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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隋、唐時代,一面還是大門第,一面還是寺廟裏的高僧們,來作知識界最高代表。漢、唐雖同樣是統一昌明的大時代,但唐代知識分子的氣魄意境,卻顯然與西漢不同。西漢知識分子從農村中來,孤寒拔起。唐代則從門第中來,都帶有貴族氣分。他們的家族,在政治上,社會上,遠的從東漢以上,竟可推溯到五六百年,近的也百年前後,大體上聯綿不絕,各有有名的家史家譜,各有綿延不絕的簪纓與紱冕與爵位光榮。而且這些地位,並不憑藉政府所給的特權,如古代封建貴族般,依法世襲。他們則由各自家門的禮教,子弟的修養,每一代在政治上,社會上,學術上,文藝上,人格操守上,事業功績上,依其自身表現而繼續獲得此光榮。當然也有許多特殊憑藉,但在他們,總覺得這不是外在的身份,而確係內在的薰陶。因此門第的自傲,有時可以更勝過古代的貴族。皇帝的家庭,就這一點論,是遠遜於許多門第的。單憑這一點門第的自尊心,使唐代知識分子遠與西漢相異,亦復與東漢以下不同。
東漢名士,借社會交際朋輩名譽來與朝廷爵祿抗衡。魏、晉以下,借政權轉移來鞏固自身門第的地位。當時門第內心,還不免時時感到自愧。現在是門第的傳襲久了,自尊掩蓋過了自愧,而且門第與門第間的相互推尊,比東漢名士的孤寒地位更堅實了。不僅門第自身感到如此,即在王室亦有同感。那時王室對門第轉抱有一種自卑心,即在英偉超卓的唐太宗,也還不能免。他屢次和別人斤斤計較當時社會上所定門閥高下之不平。他又曾屢議封建。有一次,正式令諸功臣世襲刺史,經長孫無忌等十四人以大義駁正而止。這不僅是唐太宗的慕古好名,實在唐太宗內心,正也感到門第有其外在客觀之尊嚴。他直覺上感到,李家並不是獨出羣閥的一家,因此遂屢想到封建。我們也可說,在當時,只有經過了一番封建制度之正名定義,纔可使李家皇室,再確然高出於舉世尊視的那羣大門第之上。這形勢自然與漢高祖不同。
漢高祖在平民社會中崛起爲皇帝,當時爭說他是膺受天命,他也自居爲天命所鍾了。唐代則在門閥社會中興起,因此只想把門閥勢力稍稍就他的政權系統來加以調整。而當時諸功臣也非虛爲謙抑。長孫無忌的論據,正是根據中國傳統文化精神,說政治大原則在求賢共治,縱使我們一時立了功,我們子孫不必皆賢,賞了他們,害了百姓。百姓何罪?若他們還以不稱職獲咎,豈非自招誅戮?這是何等開明的意見!我們縱可說門第是當時變相的新封建,卻不能說那時門第中人全抱封建意識。即在春秋時,那些名卿賢大夫,如上所舉,也早就不能說他們只有封建意識了。因此東漢以下的新興門第,常對政治抱消極固閉的態度。而唐代門第,則對政治轉抱積極合作的態度。他們並不感到政府將會削弱門第,他們寧願翼戴政府,擁護政府,天下清平,門第亦同享安泰之樂。這是一種大氣度,這正因當時的門第,乃從社會醞釀來,不是由政治培植來。因此他們在政治上,反而常抱一種領先的姿態。他們常覺得,他們是在扶翼政府,不是在仰賴政府。
因此,西漢政治是淳樸的,循謹的,最好表現在於地方行政與下級於部。而唐代政治,則是恢宏的,闊大的,最好表現在於中央與上級大僚。唐代知識分子,在其門第的耳濡目染中,早已諳習世故,練達政事。所以一出來擔當大事,都是有氣有才,能實幹像西漢,而局度恢偉則遠勝。西漢只多賢良的地方長官,沒有像樣的大宰相與高級大僚,這一層比不上唐代。唐代知識分子,好發大議論,好作大計劃,好擺大場面,好有大組織。漢人厚,唐人大。漢人土,唐人闊。那是他們的出身不同,背景不同,心胸氣度不同,因此在政治社會上的表現也不同。
但唐代知識分子,在中國歷史文化上的更大貢獻,還不在政治,而轉更在宗教上。要考察衡量唐代的知識分子,還應該着眼到一輩佛門弟子。人人盡知如玄獎,可不提。更要的是天台、禪、華嚴三宗。我們儘可說,他們已創造完成了中國文化傳統下的新佛教。尤其自六祖慧能以下的禪宗,在精神上,在意態上,實可算得是一番顯明的宗教革命。“我若遇如來,一棒打死,與狗子喫”,那是何等話!在後代被目爲狂禪,在當時非有絕大理解,絕大膽量,不敢出此語。魏、晉以下的中國佛教徒,證明了中國知識分子,其內心實在並不是沒有一番宗教的熱忱。但難能可貴者,在其宗教熱忱中,仍不喪失其清明之理智。而二者間又能調和得當,並行不背。若細細分說,六朝僧徒,熱忱尤勝過理智。隋、唐則理智更勝過熱忱。但若在其理智背後沒有那一番熱忱,也說不出“打死如來給狗子喫”。
我們若一讀西方宗教史,尤其馬丁路德宗教革命以下一段不容忍的長期大流血,回頭來看中國,驚天動地翻天覆地的宗教大革命,只在寂天寞地清天寧地中輕鬆滑溜地進行,那是何等偉大的成績!中國知識界,精神氣魄最活躍的時代,第一自推戰國諸子,第二便該輪到唐代禪門諸祖師。那是中國知識分子之又一新典型,值得後代仔細研摩,竭誠崇敬。直到宋代人還說:“儒門澹泊,豪傑多爲方外收盡。”這是不錯的。唐代第一流豪傑,全走進禪寺中去了。他們在文化思想上的貢獻,較之同時門第在俗中人,在政治文藝諸方面的成績,深刻偉大得多。我們若細籀禪門諸祖師的言論風采,講堂故事,我們可以說他們實在當得起豪傑二字。唐代知識分子,全帶有豪傑氣。
若我們真瞭解佛學在唐代的風聲力量,再回頭看韓愈,他自比孟子,昌言闢佛,也實在真夠得儒門一豪傑。那些都該在其精神氣魄上來衡量,來領略。戰國學者有豪傑氣,三國有豪傑氣,那些都是亂世豪傑,唐代則是盛世之豪傑。盛世豪傑難認,而隱藏在深山和尚寺裏的豪傑更難認。慧能、馬祖之類,真都是不世豪傑。沒有他們,下半部中國史必然走樣。那些人都有決定歷史的力量,而自己卻躲藏在山門裏。
下半段的唐朝,在門第與禪寺之外,進士得勢了。唐初門第人物,一面反對封建,一面卻推行公開考試製度。誰都知道,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是門第護符,但在門第得勢時卻廢棄了。有人說,唐太宗曾有“天下英雄盡入彀中”之語,那是後代想當然之言,既不瞭解中國傳統政治精神,又不瞭解中國知識分子傳統的人文觀點。拈上一句兩句莫須有之話,來談上下古今,概括歷史,則真歷史只有束之高閣。
進士制度在政治史上,是政權的開放,門第勢力退讓,引起了許多新的知識分子加進政府。那些人並不出身門第,他們事先並不瞭解政治,也未經傳統人文深細陶冶。又不像兩漢書生,在農村中過半耕半讀的淳樸生活。他們又多未受國家官立學校正式教育。有些則在和尚寺寄食,準備應考。王播的飯後鐘,只是其中之一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