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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小時候摔的,”他說,“在競技場比武的時候。我親手把他從馬蹄下救了出來,那副可憐樣兒啊,還哭着喊媽媽。”他按了按那孩子的肩膀。“好了,雷夫,振作點兒,我覺得你非常帥。想想漢斯是怎麼畫我的。”
托馬斯·克倫威爾現在五十歲左右。他擁有勞動者的身體,健壯、能幹,已經有些發福。他的一頭黑髮如今開始花白,那永遠不變的白皮膚似乎天生就不懼日曬雨淋,正因如此,有人嘲笑說他父親是愛爾蘭人,儘管事實上,他父親只是帕特尼的一個釀酒商和鐵匠,也是剪羊毛工,什麼事情都有他的份,打架鬥毆,酗酒滋事,欺凌弱小,經常因爲打人和詐騙而被帶到法官面前。這樣一個人的兒子,怎麼會爬到現在這種高位,是讓全歐洲都感到費解的一個謎。有人說,他是因爲王后的家人,也就是博林一家而得勢。也有人說,完全是因爲他的保護人,已故的沃爾西紅衣主教;克倫威爾深受他的信賴,既幫他賺錢,也知曉他的祕密。還有人說,他經常跟巫師們混在一起。他很小就出了國,當過僱傭兵、羊毛商和銀行家。沒有人知道他去過哪些地方和遇見過哪些人,而他也並不急於向他們透露。他效忠國王不遺餘力,也知道自己的價值和功勞,並確保自己有回報:各種職位、特權、地契、宅第和農場。他總是能達到目的,他很有手腕;討好或者賄賂,好言相勸或者強硬威脅,向對方解釋其真正的利益所在,讓對方看清連自己都毫不瞭解的某些方面。祕書官大人每天都與王公貴族們打交道,那些人一旦有報復之機,就會徹底毀掉他,就像拍死一隻蒼蠅那樣。他對此心知肚明,所以總是謙恭有禮,鎮靜自若,孜孜不倦地關心國家事務。他不習慣爲自己辯解,不習慣談論自己的成就。但只要是好運前來拜訪,他就從來不曾錯過,而是守在門口,準備一聽到她在木頭上羞怯地擦手的聲音就敞開大門<sup><small>[1]</small>。</sup>
在位於奧斯丁弗萊的他的城中府邸,他沉思的肖像掛在牆上;他穿着毛皮大衣,手裏的一份文件握得很緊,彷彿要將它扼死一般。漢斯當時拖過一張桌子,把他限制在那兒,並且說,托馬斯,你不能笑;兩人就基於這一前提而開始了合作,漢斯一邊畫一邊哼着歌,而他則狠狠地盯着不遠處。看到完成的畫作時,他曾經說,“天啊,我看上去就像個殺人犯,”他兒子格利高裏說,您難道不知道嗎?現在正在讓人描摹這幅畫,用於贈送朋友以及德國福音會教徒中他的崇拜者。他不願將原作送人——他說,我現在習慣了,所以不能送人——因此,當他走進大廳時,看到的是他自己的各種進展不一的畫像:一個嘗試性的輪廓,塗了部分色彩。畫克倫威爾,該從何處下筆呢?有些是從他犀利的小眼睛開始,有些是從他的帽子着手。有些避開這個問題,畫的是他的印章和剪刀,還有些選擇了紅衣主教送給他的綠松石戒指。不管從哪兒開始,最終的效果卻沒有區別:如果他對你懷恨在心,你就不會希望在黑夜裏碰到他。他父親沃爾特曾說,“我那個小子托馬斯啊,如果你瞪他一眼,他會挖掉你的眼睛。如果你絆他一腳,他會砍斷你的腿。不過,只要你不跟他作對,他就是個大好人。他會請任何人喝一杯。”
漢斯也爲國王畫了一幅畫,和藹可親的國王穿着夏天的絲綢衣服,晚飯後與東道主坐在一起,敞開的窗戶外傳來黃昏時的鳥鳴,第一批蠟燭以及果脯都送了過來。巡遊中每到一處,國王都與安妮王后下榻在顯貴的府上,而隨從人員則在當地的鄉紳家中安頓。通常情況下,國王巡幸期間,其東道主至少要設宴一次,向那些二級東道主致謝,於是就爲府上的內務安排帶來壓力。他已經計劃好供給車陸續到達;天還沒亮,他就親自去過廚房,看到那裏一片忙碌,有人在擦洗磚爐準備烘烤第一爐麪包,有人在架鍋,有人在將牛羊插上烤肉棒,有人在將雞鴨去毛切塊。他叔叔曾是一位大主教府上的廚師,他小時候經常在朗伯斯宮的廚房裏晃悠;對這一行他了如指掌,而只要事關國王的安適,就必須確保萬無一失。
最近天氣很好。清澈澄淨的光線照得樹籬中的每一顆漿果都閃閃發亮。在太陽的映照下,每一片樹葉都猶如掛在樹上的金梨。我們在盛夏中一路西行,深入林中獵場,登上丘陵之巔,然後來到內陸高地,這裏與海洋儘管有兩郡之隔,你卻能感受到它的飄忽氣息。在英格蘭的這一區域,我們的巨人祖先留下了土築工事,還有古墳和石柱。全英格蘭男男女女的血脈中,仍然保存着幾滴巨人的血液。在那遠古的時代,在這片未被羊羣和耕犁破壞的土地上,他們獵取野豬和麋鹿。森林一連數天都走不到盡頭。人們有時發掘出了古代的武器:那些斧頭啊,如果用雙手舉起,可以砍得對手人仰馬翻。想想那些死者吧,他們有力的臂膀還在泥土裏活動。戰爭是他們的天性,戰爭總是想捲土重來。在這些田野上馳騁時,你想到的不僅僅是過去。還有在泥土中潛藏、醞釀的東西;即將到來的日子,尚未開打的戰爭,以及像種子一般被英格蘭的泥土所保溫的傷亡事件。看着亨利大笑,看着亨利祈禱,看着亨利率領自己的人馬穿行在林中小道上,你會以爲他的王位就像現在所坐的馬背一樣踏實穩固。表面現象具有欺騙性。到了夜晚,他毫無睡意地躺在牀上;他怔怔地盯着屋頂的雕樑;他估算着自己的時日。他說,“克倫威爾啊,克倫威爾,我該怎麼辦呢?”克倫威爾,幫我對付皇帝。克倫威爾,幫我對付教皇。接着,他會召來自己的坎特伯雷大主教托馬斯·克蘭默,問道,“我的靈魂受到詛咒了嗎?”
而在倫敦,皇帝的大使尤斯塔西·查普伊斯正日復一日地等待消息,期盼英格蘭人民已經揭竿而起,反抗他們那位殘酷的、違反神旨的國王。他特別渴望聽到這種消息,爲了讓它成爲現實,他願不辭辛勞,不惜金錢。他的主子查理皇帝既是西班牙及其海外屬地也是低地國家的統治者;他很富有,對於亨利·都鐸居然敢休掉他的姨母凱瑟琳,而娶一個在街談巷議中被稱爲金魚眼婊子的女人,他常常感到怒火中燒。查普伊斯一遍遍地發出報告,鼓動他的主子入侵英格蘭,與該國的反政府人士、覬覦王位者及不滿分子聯手,佔領這個悖逆神旨的島嶼——在這裏,憑着議會的一紙法令,國王就處理了自己的離婚案件,並以上帝自居。教皇不喜歡這樣,不喜歡自己在英格蘭受到嘲笑,被視作不過是“羅馬主教”,而且收入銳減,轉而流進亨利的金庫。教皇已經擬定一份詔書,只是尚未頒發,威脅要將亨利逐出教會,使他被歐洲的基督教國王所唾棄——有人已經邀請乃至鼓勵那些國王越過海峽或蘇格蘭邊境,任意獲取屬於他的一切。皇帝也許會來。法國國王也許會來。他們也許會同時來到。口裏說說我們做好了迎敵的準備倒是快活,但事實卻遠非如此。我們缺少大炮,缺少彈藥,缺少鋼鐵,萬一發生武裝入侵,我們可能只好挖出巨人的遺骨,來擊打敵人的腦袋。這不是托馬斯·克倫威爾的過錯:正如查普伊斯苦着臉所說,如果五年前就讓克倫威爾來掌管,亨利的王國就會比現在安穩得多。
如果你想保衛祖國,而他的確想——因爲他會手持刀劍,親自奔赴戰場——你就得對她有深刻的瞭解。在炎熱的八月天裏,他曾光着腦袋,站在祖先們的石雕墓碑旁,那些祖先從頭到腳全副盔甲,戴着金屬手套的雙手交疊着,僵硬地搭在罩袍上,穿着鐵甲的腳下踏着石獅、獅身鷹首獸和灰狗:石頭人,鋼鐵人,他們溫柔的妻子則像藏在殼裏的蝸牛一般,披着甲冑陪伴在他們身旁。我們以爲時間無法觸碰死者,可它卻觸碰着他們的紀念碑,在時間的事故和磨損下,他們有的塌了鼻子,有的斷了指頭。幾層衣衫下露出一隻小小的斷腳(就像是跪着的天使的小腳);一塊石雕墊子上有一截斷落的拇指尖。“明年我們得將祖先們維修一下,”西部各郡的貴族們說:但他們的盾形紋章及旁邊的動物,他們的紋章牌匾及上面的圖案,總是被漆得簇新,他們還不斷宣揚自己的祖先,美化他們的功績,談論他們是什麼人,擁有過什麼:我的祖先在阿金庫爾戰役中所攜帶的武器,岡特的約翰<sup><small>[2]</small>親手送給我祖先的杯子。如果在後來的約克家族和蘭卡斯特家族的戰爭中,他們的父輩和祖輩站錯了隊伍,他們就隻字不提。經過一代人之後,錯誤得受到寬恕,名聲得重新建立;否則英格蘭就無法前進,就會不斷地螺旋後退到不堪回首的過去。</sup>
當然,他沒有祖先:沒有那種值得炫耀的祖先。曾經有過一個貴族世家也姓克倫威爾,當他初到國王身邊效力時,紋章官們力勸他爲了面子而採用那個家族的紋章;可他禮貌地說,我跟他們無關,我不要他們的紋章牌。未滿十五歲時,他就從父親的拳腳下逃離;穿過海峽,在法國國王的軍隊裏當過兵。自從學會走路之後,他就總是在打架;而既然要打架,幹嗎不爲了錢而打呢?不過還有比當兵更容易賺錢的行當,而他找到了它們。於是,他決定先不急着回家。
如今,當那些有爵位的東道主們就噴泉或美慧三女神跳舞的雕塑該建於何處而徵求意見時,國王就對他們說,找這位克倫威爾就對了;克倫威爾呀,在意大利見識過這類事情,只要那兒行得通,在威爾特郡也就行得通。有時候,國王只是帶着一羣手下騎馬出行,而將王后及其女侍和樂師留在家裏,這樣,亨利與他的少數親信就可以在鄉下痛快淋漓地打獵。正因如此,他們纔來到狼廳,在這裏,老約翰·西摩爵士已經率領着一大家人,恭迎他們的到來。
“我不知道,克倫威爾,”老約翰爵士一邊說,一邊親熱地挽起他的胳膊。“這些獵鷹用的都是已故女人的名字……難道不讓你沮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