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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伯一病不起,勸喫勸喝,不喫不喝,呻吟夾雜着夢囈,如泣如訴,幾天後便死了。孤魂無主。全族人爲他籌辦葬禮,一切遵照鄉規裏俗:陰陽看了地穴,掘壙七尺,青磚鑲砌,三寸柏木棺材漆得黑油油,十六抬棺罩,細樂吹吹打打,一羣族裏的侄兒侄孫披麻戴孝,倒也熱鬧非凡。這樣的葬禮使整個醴泉縣城的老人們欽羨不已,說:“夠了,夠了,他這一生也值!”又說:“有兒有女又能咋樣呢?”
也許,三伯想爲自己寫一張訴狀,控告不平的人世同時控告他自己,但他沒有寫。所幸的是,他死後,人們沒有忘記將他用了一生的那方似硯似瓦的東西置入棺內,沒有忘記爲他獻上一支上好的小楷狼毫。
三伯從糞場被轉送到墳地,變成孤魂野鬼。那時的中國農村,識文斷字的極少,三伯死了,人們感到很不方便。很長一段時間,鄉下人不知道他已經不在了,找他,在半間房的周圍來回地轉悠、等候,閻家的人看見了,說:“不要等了,等不來了!”說着,眼裏湧出了淚。
三伯生前常來我家蹭飯,我最怕他來家裏蹭喫要喝。
他來家,母親連聲不斷地“三哥!三哥!”叫着,殷勤待承。爺爺將他讓上正座。我得先叫聲“三伯”,然後沏茶倒水。他一點也不客氣,隨便誇你幾句,便推杯揮箸忙活起來。我恭恭敬敬,雙手把飯碗遞到他的面前,一碗又一碗。我神情漠然,何等厭惡啊!三伯看出來了,說:“喫多了,喫好了,夠了!”母親盯着我直翻白眼。
三伯一生,唉,怎麼說呢,好喫懶做大煙鬼,賣房產賣媳婦賣兒敗家子,不可原諒。我恨他、厭惡他;也怨他代寫訴狀,包攬詞訟,爲什麼不見賢思齊,像《四進士》裏的宋士傑那樣,打抱不平,擊鼓鳴冤,捨得老死邊外,一舉撂倒他三個貪官!
篤娃哥死了,三伯也跟着死了,六七十年過去了,我又想三伯了。想起那糞堆,想起那杯苦茶,那方代硯而濡的瓦片,那些不值錢的禿筆,那孔乙己般的恓惶可憐窮酸相,那歲月的蕭索、頹喪、衰敗與沉重,不禁低下頭來,徹心徹骨地憂傷。
篤娃哥死了,三伯跟着死了,他的那個社會也死了,我原諒三伯了。三伯品行罪錯招人怨,爲人所不齒,可是鄉下的受苦人離不開他;而他,只要填飽肚子過把癮便知足。他有他的活法:安於貧窮,與世無爭,自食其力,保有自我的一席之地——自由的空間;也有安全感,莫談國事,和孔乙己一樣“從不拖欠”,你官府管不着,又不擔心“偷書不算偷”,結果被人打折一條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