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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雖這麼說,全族的男女老少,沒有一個人討厭他,沒一個人反對他的。不知人們是不屑討厭他、反對他呢,還是不敢討厭他、反對他。冬天來了,他要燒炕,自己不耕不種,沒柴沒草,又懶於撿拾,便隨手提上個糞籠,找到柴火堆就動手,扯呀扯,塞呀塞,塞滿後大大方方走開,無人干涉,無人計較。
就這樣,在這半間瓦房裏,三伯度過了十五年的日日夜夜。到了第十六年,一個突然,兒子篤篤從外省遠遠地跑回家來,年方一十七八。小夥子不顯身份,在整條街上來回亂竄,暗中打問,最後在三伯最繁忙緊張的時刻,繞過糞場,推門走進半間瓦屋。屋內有人一字排開,擠在東牆的牆根,娃也不聲不響地蹲在隊尾。等人們一個個離開後,三伯以爲這年輕人也是求他寫訴狀什麼的,抬頭便問:“你是啥事?先口訴吧!”孩子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呼親爹,熱淚盈眶。
篤篤從母親口裏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願寄人籬下,決心千里尋父,身背母親準備的乾糧,空着兩隻手,跋山涉水,返回醴泉城關閻傢什字。他哪料到三伯竟然蜷縮在巴掌大的小屋裏,不覺悲從中來,一腔怨憤頓時化爲憐父之情。
三伯老淚縱橫。十六年來,他何曾如此傷心過?
篤篤大我四歲,我叫他“篤娃哥”。那時的我,正陶醉在街道的自樂班裏,說唱唸打,愉悅鄉民。一次,自樂班在我家演練,篤娃來看熱鬧。十六年來,篤娃哪裏見識過此等興高采烈的場面!他沉迷其中,開始驚喜,繼而發呆。大家心疼他,本家的娃嘛,可憐見的,讓喫讓喝讓拿,叫娃下回再來!
憑着是劉二的老主顧,三伯給兒子在茶鋪找到一份苦差。我們醴泉縣城,只有西門外的井水最甜,可是茶鋪勞力不足,對外說是西門外的水,實際卻是騙人的。用西門外的水沏茶,味道甘醇,斟入杯中,高高鼓起,一滴不溢,半點不流。自篤篤當了夥計後,劉二茶鋪改用西門外的井水,從此客人蜂至,生意興隆。篤篤爲人老實,整日燒水拉風箱外帶挑水。先是日挑十多擔,後來陡增到二十多擔。挑回的水倒在兩個大甕裏,清幽幽地打閃,照人可真呢!
篤篤睡在茶鋪的板樓上,茶爐的熱氣準準地對着他鋪下的被褥。他不曾料到板樓的這一部位,雖然暖和卻最爲潮溼,不幾年便染上風溼病,腰疼腿痛,終於在抗日戰爭的中期鬱郁而亡,不滿二十歲。
兒子死時,三伯六十三歲,事後一百多天不曾接待過一個顧客,不曾寫過一份文書。一天午間,有人遠遠發現一個老婦在篤篤墳上燒化紙錢,捶胸拍土,號啕大哭,前仰後合,死去活來。這人把這見聞告訴三伯,三伯估摸着是篤篤他媽尋她娃來了,連忙跑向墓地。等他趕到時,娃他媽無影無蹤,雜草叢中只剩下一大堆紙灰,隨風飄散。
烏鴉驚叫幾聲,然後飛去,四野死一般地寂靜。三伯在雜草叢中來回踱步,最後暈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