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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伯沒有早晨。從凌晨3點到午前11點,是他最香甜的睡覺時間。11點前後起牀,弓着腰從“窩”裏走出,低頭,背手,邁方步,穿過柴市,上了大街。先到“一窩鱉”要一竹碟羊肉包子,要麼到館子喫上一碗紅肉碼子;然後,到“劉二茶館”落座,邊品茗邊招攬生意。這時,總有鄉下人向他攏來,這個要寫一張地契,那個要寫一份訴狀。他不慌不忙,點頭應允,不緊不慢,繼續喝茶,直到喝足歇夠才起身,求他的人尾隨其後。三伯途經柴市,在煙館買好棒子,回到小屋,先過癮,過足了癮,然後像醫生叫號一樣,按先來後到挨個兒給他們代書。三伯開始了一天中最爲繁忙的時刻。
寫一張訴狀或地契,沒有規定的價錢,但來人留下錢財才肯離開。三伯從來不跟人爭多嫌少,給多少收多少。
整錢放在炕桌的抽斗裏——土炕超大,炕桌也不小,是他的書案,也是屋裏唯一的傢俱;小錢裝在衣袋裏。接着便聽下一個來人說道,聚精會神,問問答答,提筆,掭墨,唰——唰——唰,無論長短,一揮而就。幹這一行,醴泉縣城他是獨一份,因而,收可抵出。不過,這些錢全用在喫喝開銷上,極少數購買筆墨紙張,大多換了大煙棒子。
正由於他做的是獨門生意,一樁案子要是有兩家原告的話,兩家原告都會來找他,他都應承下來,而且把兩張狀子寫得全都在理。因了這一點,有人背後議論他,罵他是“黑心代書”。他不管這些,打官司嘛,或輸或贏,全靠各人的本領和門路,與他代書有什麼相干!——我收的,是代書該收的,多少由你,你我心安理得。
除了訴狀、地契,他還寫書信、分約、婚單、對聯,以至“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他精通農村一切應用文,靠一支禿筆換錢,有飯喫,有衣穿,有煙抽,倒也自由自在。
打發走一羣來人,三伯感到疲累,從牀上搬下矮桌,擺好煙盤,再足足過上一把煙癮。此刻,日近黃昏,對門祖宅的臺階上下已經聚攏了嬉戲扯閒的人,他也躬身其中。孩子們要他講包公、濟公,他不拒絕,而且加添上施公,繪聲繪色沒個完,直到天黑。可惜,他沒有茴香豆送給孩子們:“多乎哉,不多也!”
入夜,被本家一堆堆糞包圍起來的小小瓦屋安靜極了,靜得有些恐怖,糞堆剎那間變成墳堆!無月之夜,漆黑可怕;月光如水,又陰森可怕。但是三伯不怕,好像只有這時候纔是他進入神遊的最佳境界。他睡得很晚很晚,一盞小油燈常常亮到雞叫甚至雞叫三遍。他在小屋裏做什麼呢?人們說不清楚。有人說他挑燈夜讀,有人說他心繫國難,有人說他借酒澆愁。總而言之,此時的三伯迴歸到文人的本真,難怪他特別適應甚至期盼着夜幕降臨後這種死屍般瘮人的寂靜。睡得晚也就起得晚,他的生活裏只有夜晚和晚半晌兒,沒有前半晌兒。即便是大年初一,也要睡到大晌午。我們家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大年初一一大早,家族四個支系的男男女女,分性別排好長長的隊伍磕頭拜年,拜祖先的靈位和活着的長輩。隊伍經過糞場,三伯尚在夢中,只好在他的窗外跪下磕頭。尤其是年輕媳婦們,對他十二分“尊敬”,一邊下拜,一邊對着窗裏喊:“伯,給你拜年咧!”她們故意把嗓音扯得很高。他被吵醒了,想起今天大年初一,便翻了一個身,在牀上懶懶地應道:“磕吧!磕了擱在窗臺上!”一陣笑聲漸漸遠去。
兄弟媳婦來拜年,在他房外喊:“三哥,給你磕頭了!”
他仍未起牀,照樣對着門窗說:“磕吧,磕吧,磕了擱在窗臺上!”窗外說:“快喫飯了,你還不起來?”他說:“正安零件呢,安好了就起!”族裏的長者聽了這話,不高興,長嘆息:“他白領了族人的跪拜,祖先何曾領受過他一個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