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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闢疆在桐橋別了董小宛,便和陳則梁一道在無錫、江陰、廣陵一帶爲復社的事奔波不停。此時他勒住馬繮,伸手從衣兜裏掏出剛摘的一朵石榴花,這朵花才微微張開嘴脣,像董小宛一樣年輕秀美。那時是夏天。
冒闢疆在影園別了鄭超宗,徑自走在回如皋的路上,伸手從衣兜中掏出剛摘的一個石榴,脆裂的厚皮之中,紅豔豔的籽粒像怪物的牙齒。他從來不喫石榴,僅僅是因爲董小宛的院宅中有一株石榴樹,他才摘了一個。這時已是秋天。
他在八月十五的前兩天回到了家。遠遠看見茗煙站在家門前,他飛身下馬。茗煙跑上前來,一邊牽馬一邊說:“我知道這幾天你要回來,天天在門前等,終於等到了。”
冒闢疆進了家門,徑去上房向母親請了安,然後從腰門到了後院。蘇元芳看見他,只笑了笑,並沒有那種驚喜,依舊朝晾衣繩上晾一張牀單。牀單不新,像退色的記憶,他依稀能辨認出新婚之夜留下的再也洗不乾淨的淡淡痕跡,他疑心那是蘇元芳有意不洗,就像其他女人細心地珍藏着幸福的祕密一樣。他就倚着門框靜靜望着她。
她晾完衣服,將木盆擱在屋檐下,覺得自己心中有一塊石頭,血液正在下面快速地穿過。她抓下頭上沾滿面粉的頭巾,扔進木盆,獨自走到一株落光了葉子的梨樹下,雙手撐在那樹上,眼中淚水滾落而出。冒闢疆從後面輕輕摟住她的腰肢,手掌貼在她柔軟而溫暖的腹部。她反過身後,吊住他的脖子,伏在他肩上哭泣,哭聲中有久別重逢的喜悅和幸福,也有獨守空房的幽怨和惱恨。他把她輕輕托起放倒在牀上時,她依舊在哭。
冒闢疆愜意地睡了一個懶覺。他走出門來,才發現秋天正午的陽光還有點刺目。茗煙正在一張很大的圓竹箕上晾曬菊花,他說:“公子,今年菊花開了好多呢,晾乾了用來泡茶,可以喝到明年春天。”
“明年春天。”他朗朗地重複一遍,頭腦中開滿了迎春花,彷彿看見花叢之中,董小宛正款款而來。這時,廚房中飄來甜甜的芬香,他知道是母親正在做月餅的餡。磨房中傳來毛驢的響鼻聲和石磨的轟隆聲,他走進磨房,看見蘇元芳正在朝香噴噴地滾動在磨槽中的麪粉裏大把大把地扔芝麻。她覺得今天渾身爽快,做什麼事都得心應手,這顯然是昨夜的幸福還在延續。冒闢疆抓了把芝麻朝嘴裏塞。剛炒的芝麻有點燙手,她輕輕打了他一下,笑道:
“饞貓兒。”
一輪圓月終於從羣山之後鑽了出來,最初只屬於東邊天空的銀輝此刻卻照亮了庭院,可以想象庭院之外的田野,銀亮中夾雜着斑駁的暗影,如幻的景色中枯枝伸着清晰的纖纖細手。冒府中早就擺了桌子,桌上擺了七八個大盤,盤中盛着月餅,糕點、水果,中間是一隻青銅虎鈕香爐,兩柱檀香的香霧正四處飄散,月光就像劍一樣有力地穿過常綠樹的葉隙,刺得院中微黑的石板上銀光閃閃。
老夫人的銀髮更爲她增添了幾分威嚴,蘇元芳卻從那束花發中看到歲月滄桑。她嫁過來時婆婆還是青絲滿頭呢!冒府上下先敬了老夫人,然後又遙祝了遠在京城的老爺平安幸福。冒闢疆和蘇元芳相互敬了一杯,憐愛之意含於笑容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