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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天,國民黨第二十五軍鎮遠行營參謀長黃烈侯給被打散的紅軍官兵可能流動的各縣發出了命令。命令要求立即集中民團武裝,左臂上佩戴好易識別的標記,在各個要點進行嚴格搜捕;偵探更是要不分晝夜地活動,隨時把情報報告給政府軍。命令要求儘快籌集糧食、草鞋、鹽巴和大洋,以滿足政府軍的作戰需要。同時還特別規定,無論政府軍的長官到達哪裏,縣長和區長都要立即出面歡迎。命令最後警告縣長和區長們小心自己的腦袋:“以上各條令縣長、區長立即遵辦,倘有遲延違誤,查實即以軍法槍決。須知本職法出令隨,切勿以身試嘗爲要。”
又過了些天,內地一些報紙的角落裏出現了一塊篇幅不大的新聞,題目是:《流竄數月之蕭匪近日覆滅於黔東》。
除此之外,在貴州東北部那個偏僻的山區小鎮周圍發生的一場慘烈的戰鬥,並沒有給一九三四年的中國留下特別的痕跡。
一九三四年開春以後,全國氣候異常。不停歇的暴雨導致面積廣袤的國土上數條江河決口,大水肆意傾瀉摧毀了無數房舍和苗田。而在被稱做“人間天堂”的江浙一帶,春來卻一反常態地沒降一滴雨,溝渠乾涸,早稻枯萎。於是,全國一半以上地區的農田在夏收還沒到來之前便已收成無望。在城鎮裏,工業原材料價格失控導致物價開始崩潰,搶購之風剛過,市面立即蕭條,倒閉勢頭幾乎席捲了所有的工廠,連橡膠大王陳嘉庚都宣佈破產了,銀行大門外晝夜擠滿了等待兌現的市民。失業的產業工人、入不敷出的手工業者和衣食無着的農村難民混雜在一起,遍佈在密如蛛網的鄉村土道和水陸交匯的城鎮街道上。隨着炎熱季節的到來,整個國家的疲憊消沉如同暑氣蒸騰的熱霧一般四處瀰漫。
自民國開國以來,軍閥們無休止的混戰如同一出演了再演的舊戲,到了一九三四年已無絲毫新的情節。唯一給報刊市井留有談資的是那個把慈禧太后和乾隆皇帝的陵墓炸開並盜走了無數珍寶的軍閥孫殿英。這一年的元旦剛過,國民黨政府的委任狀到了,孫殿英被任命爲“青海西區屯墾督辦”。儘管他知道這個任命的真實用意是把他弄得越遠越好,但他還是夢想着佔領一塊地盤養精蓄銳之後捲土重來。可是,他的部隊還沒喫上幾頓真正的西北羊肉便遭到了追殺——西北的軍閥決不容忍任何勢力涉足自己的地盤。孫殿英的步兵和馬步芳的騎兵在戈壁荒灘上廝殺的過程激烈而短促,除了造成士兵和百姓死傷無數之外,很快就因爲孫殿英部內部的分崩離析而結束了。到了三月,國人已聽不到任何戰事的信息。
曾經不斷地成爲戰爭主角的馮玉祥此時正在泰山上隱居,各路軍閥忙着派兵往山上挑大洋給他:宋哲元每月五千,韓復榘每月五千外加五百袋麪粉,孫連仲三個月一次三千。而馮玉祥全家粗布衣服白菜豆腐,只在星期日興許炒個雞蛋,所以成千上萬的大洋除養活隨從外,大量地被用於救濟窮人和辦平民學校,同時還要付給那些不斷地被滑竿抬上山來的中國最知名的教授們——馮玉祥決心利用這個枯燥的年份補課。從小沒讀過書的他此時學得五花八門:《資本論》、《西洋史》、《進化史》、《生物學》、《天文學》,而《政治學》和《政治概論》分別是許德珩和鄧初民講的,《通史》和《心理學》分別是李達和張孝如講的。
馮玉祥的隱居驗證了國民黨最諱言的黨內離心離德的傳言,這個傳言在年初召開的國民黨四屆四中全會上被表現得淋漓盡致:李濟深、陳銘樞、蔡廷鍇等一批國民黨黨員居然拋棄國民黨名稱,不提三民主義,不掛國民黨黨旗,甚至連中華民國的國號都改了。但他們並不是始終想與南京政府分庭抗禮的軍閥,而是在一九二六年北伐前就已經入了黨的老黨員。忠實的黨員都嫌棄本黨了,可以想象這個黨成了什麼樣。國民黨元老胡漢民逗留香港沒來,山東軍閥韓復榘和泰山上的馮玉祥冷眼旁觀,閻錫山在山西的閉關自守更加嚴緊,廣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因密謀着擴充地盤只派來個代表,而廣東軍閥陳濟棠眼下正在與江西共產黨人的代表談判,談判的內容如果讓蔣介石知道他定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九三四年,甚至連中國的文人也開始疑惑中國是不是個正經八百的“國家”。這種面對千頭萬緒的社會現狀絞盡腦汁的思考引發了一場激烈的口水戰。挑戰的是清華大學著名教授蔣廷黻,應戰的是北京大學著名教授胡適。論戰的內容是:中國未來的政治制度應該是專制獨裁還是民主立憲?然而這個問題不是被辛亥的革命者早在帝制倒臺的時候就用鮮血闡明過了嗎?蔣廷黻撰寫了《革命與專制》一文,認爲現在的中國“革命沒有出路,不革命也沒有出路”,只能持續內亂因而不能稱其爲“國家”。爲了讓中國看起來像個“國家”,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包括犧牲可愛的民主實行全面的“新式獨裁”。以聲明“少談些主義”聞名的風流倜儻的胡適教授不同意,他撰寫了《建國與專制》一文進行反擊,反擊的理由很有趣並且很有說服力:目前的中國“沒有專制的政黨、人和階級”,因此沒有人有資格做獨裁統治者。“建國”當然要建立現代國家,現代國家的標誌是民主政治,而“像我們這個缺乏人才的國家,最好的政治訓練是一種可以逐漸推廣政權的民主憲政”。論戰持續了很久,結果是既沒弄明白現在的中國、也沒弄明白將來的中國到底是應該獨裁還是應該民主。
二十三年前,這個國家經過長期的痛苦醞釀和短暫的暴力行動推翻了封建帝制統治,然而革命使巨大的國家驟然裸露於政治混亂中。隨後出現的那個以中國國民黨爲軸心的政權,從來沒有在真正意義上統一過中國,疆土、政治、經濟、軍事、民生的裂縫在這片國土上縱橫交錯。國家前景暗淡不明,軍閥爭鬥無休無止,政治統治空前脆弱,各種新銳思潮與各類陳舊陋習衝撞演繹出畸形世態,掌握絕大部分財富的少數集團導致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極端貧困——民國以來的中國,是一段無法敘述清晰的混亂時光,整個民族心靈麻木已久但睡夢浮淺極易驚醒。這種混亂在某種意義上講對產生人類歷史的驚人事件顯得極其難得,因爲當各種政治見解、政治主張和政治信仰不可避免地紛紛滋生之時,在思想的旗幟下聚集起一支張揚和捍衛思想的武裝力量就不足爲奇了。
在一九三四年開年後那段沉悶的日子裏,沒有被軍閥和教授驚動的中國百姓卻突然有一天被軍警的闖入驚動了:軍警不是來搜查有沒有窩藏共產黨人或者違禁宣傳品的,而是來搜查各家各戶有沒有老鼠和蝨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