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3/1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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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旦哥,咱完了。”二子站在門口,一隻眼看着他,眼神就像訣別。
老旦也看着二子,正要說點什麼,就聽見一枚巨大的炮彈砸過來,那撕裂的聲音不偏不倚,像一隻龐大的坦克直直飛來。它落地了,老旦震飛在土牆上,聽見這顆炸彈鑽進土裏吱吱地叫,旋轉着向洞裏鑽。老旦只聽見自己喚了聲二子,爆炸就掀翻了洞,四周漆黑一片,老旦的頭四處亂碰,像皮球一樣在裏面滾着,溫熱的土覆蓋了他,塞滿了滿是血的半張的嘴。暈過去之前,老旦聽見弟兄們哭爹喊娘,再有經驗的老兵,在這般滅絕的炮火裏也形同螻蟻,入地無門。
天黑了麼?春天也來了麼?老旦聽見一個聲音在問,聽了半天才知道這聲音來自心裏。他看見泥土裏種子發芽,看見蚯蚓在洞裏爬過,感到泉水流過耳邊。他正在沉下,身下是漆黑的未知。但他並不害怕,只覺得罕有的放鬆,放鬆得都想尿了。若是陰曹,如此也好,記憶浮起,在眼前要閃電般掠過,老旦晃着頭終止了它,留着吧,留着吧,再也不想看到了。他張開雙臂,就想這麼沉下去。
什麼東西拽住了他,他沉一下,那力量拽一下。他要和這力量抗衡,卻覺得它不可抵擋。他覺得被拎起來,半空裏晃盪着,上下左右分不清了。胃裏也翻滾着,痛苦都湧向喉嚨。他強忍着,就要忍不住時,他猛然被那力量揪出了黑暗。炮彈又在耳邊炸起,他吸進一大口滿是血腥和硝煙的空氣,睜眼便看到自己瀑布一樣的嘔吐。
“旦哥,快走,守不住啦!”二子放開揪着他的手,他的眼罩不翼而飛,那隻塌縮的眼塞滿淤血和污泥。
老旦吐乾淨了,也清醒了。他撲到戰壕邊看去,漫山遍野的共軍離陣地不過幾百步了。他又看着兩邊,戰壕不成樣子,他乾脆爬上壕邊兒兩邊望去,戰壕爛得沒法收拾,機槍陣地和堡壘消失殆盡。弟兄們或爬或坐,收拾着滿地被炸碎的人。完好的屍體沒幾個,冒着青煙的泥土紅黑相間,半掩着數不清的殘肢斷臂。以往炮擊過後,總有人發出痛苦的號叫,可這回他們只剩奄奄一息。老旦知道任何命令都沒用了,這支走了半個中國的老兵營迎來了它最後的末日,那些堅強的身軀,要麼凍作冰塊,要麼碎成了肉渣。
“旦哥快下來,快下來,共軍上來了。”二子從土裏揪出一支輕機槍,扔掉抓着它的半隻手,抖着土找射擊位。老旦慢慢走下來,把周身摸了個遍,真邪乎,竟沒受傷。他扶起一個歪在壕裏的戰士,鼻子眼的全亂了,一張臉只有血糊糊的一張嘴張合着,便放棄了。二子擺弄着機槍,見他並無命令,只慢悠悠看着弟兄們,便愣在那兒了。
共軍踩得麻嗖嗖的,他們黑壓壓地過來了。這次很奇怪,共軍竟沒有嚷嚷,可能覺得在這樣的炮火之後,沒必要喊了吧?老旦邁過一堆屍體的碎塊和一個大彈坑。這一個排的戰士被炮彈直接命中,呈放射狀炸得亂七八糟,一根爛腸子纏着兩個脖子,另一個肚子裏鑽着別人的頭。壕邊一輛破汽車炸飛到幾丈之外,肚皮朝天,僅剩的一個輪子冒着煙轉着。
幾個沒受傷的弟兄拎着槍看着他,等着命令,也像等着告別。老旦自顧自地走着,幫一個炸掉雙腿的弟兄撫合了雙眼。
背後拍來一隻重重的手,將老旦嚇得不輕。他只有半張臉,彈片像鋒利的菜刀,斜着削去了那一半,撕開的肌肉和頭皮顫巍巍地掛在耳朵上。沒了眼眶的左眼巴巴地盯着他,身上千瘡百孔,右腿像雞那樣彎折回來,棉衣炸成了大布條,腰腹那裏豁開了,碎裂開的肋骨處流着黃色的脂肪。老旦費力地辨認着他,終於認出了這隻與衆不同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