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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想些怪念頭。”
“當英雄有什麼不好?怎麼是怪念頭……我活看別人總討厭我,叫我小耗子……”
贊比亞手一顫。這小耗子怎麼了?今天怎麼忽然有了如此強烈的傾吐欲?就象把他當作一個久違的知己,雖然他曾經只用拳頭與她交談過。可見這個小可憐平素是沒有知己的。他的目光柔和了許多,看着她。在他的眼裏,她甚至沒比當年長高多少……
黃小嫚想起她頭一次坐火車。那是開往上海的火車。媽媽摟着她說:“以後就好啦,咱們走得遠遠的……”
遠遠的,確實。這一走就是幾千裏,從長江上游直到它盡頭的入海處。她不喜歡這繁華的大都市。這裏有更多刻薄尖酸的言詞來給人下定義。比如里弄裏的人就叫她“拖油瓶”。當第二年母親生下了妹妹之後,她開始體會“拖油瓶”不僅是聽上去難受了。繼父對她不好不壞,或者叫不理不睬。但母親卻變了。
母親是個懦弱而柔順的女人。美貌是她第一大不幸。她給人的印象彷彿一遇風浪就會毀滅,而她的身世卻又是從不息的風浪中跌跌撞撞地爬出來的。爲了尋求保護,她在第一個丈夫進勞改農場不久即投入第二個丈夫的懷抱,帶着深深的自卑和自責組建了另一個家庭。在新的丈夫面前,她自卑。這自卑一半來自打入“冷宮”的前夫,一半來自由她拖來的女兒;而在女兒面前,她自責,因爲她使女兒失去了完整的生活。她被雙重感情折磨着。她帶着女兒踏進這個新家時,頭一句話就伏在女兒耳邊說:“這是人家的家,你以後要識相,別惹人討厭。”從此,這個剛滿五歲的女孩把“識相”和“不惹人討厭”當作人生第一宗旨。她學會了察顏觀色,象妹妹那樣撒嬌任性在她只能討苦頭喫,所以她乖覺地把一切動作和表情都收斂到最輕最小最不引人注目。
繼而,她又多了個弟弟。三姐弟在一塊,她成了最矮小的,妹妹動輒就說她是“僵蘿蔔頭”,她也覺得自己不會長大隻會長老。她與弟弟或妹妹發生衝突(她一忍再忍也免不了的衝突),母親總是罵她,繼父若在場,她便罵得更兇,甚至會伸手去擰她。事後,她又會疚痛萬分地塞給她一小包喫的,或餅乾或糖果,象做賊似的四處望望,再對她說:“小冤家,你以後別叫我作難啦!要是你再識相些,我捨得打你嗎?……”這時母親眼圈照例要紅一紅,再叮囑一句:“東西你悄悄喫,千萬別讓弟弟妹妹看見!這是媽媽特意買給你的。”
她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地原諒了媽媽。她習慣了躲在被窩裏喫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