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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沙發上做着她永遠做不完的毛線活。她看着這場“戲”,始終哀怨地笑着。她斯文而彬彬有禮,成年穿着深藍色的衣服。儘管這樣,鄰居們待她走過依然指指戳戳:“這個資本家小姐還在擺架子。”她和父親都承擔着最普通的社會分工,拿着最相應的報酬。而弄堂裏對這一家的每一筆開銷始終很關注,因此外婆把蛋糕拎回來要裹上若干層報紙。其實這種高檔商品很少進入這個家庭。鄰人們不瞭解這幢曾顯赫一時的小樓早成了癟臭蟲,空有其囊了。這幢樓裏的成員也象其他人一樣,憑勞動掙錢,而花錢又不能象其他人那樣磊落。父親曾打算把這幢樓賣掉,搬到別的地方,去和大家享受同樣溫度的陽光。而外婆說她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房子裏。幼小的喬怡聽父親和母親吵架時說過,外祖父似乎是自殺的,因爲破產,破產又是爲了一個叫“交際花”的女人。父親狠狠詛咒着,“哼,一個老花癡!把一堆垃圾扔給我……當初別人還說我快婿乘龍……”母親聽見這話總是撲過來雙手捂住女兒的耳朵。外婆陰沉沉的,手在胸前急速地劃十字。兩個哥哥和喬怡是站在爸爸一邊的,他們巴望這房子早一點賣掉,即或塌掉也好。在他們降生於這幢小樓時,樓下的狗尾草代替了芍藥,常春藤早已象爛魚網似的貼在樓壁上。聽說他們的外祖父曾留過洋,得過學位,開過銀行,辦過男女同窗的學校,著過書和有過許多的錢。但到了第三代出世,一切皆作雲煙消散,只留得這幢房管局轄外的小樓,憑父母的工資又無法修繕它,窗子上的彩色玻璃只倖存一塊,供兒時的喬怡透過它去把世界看成一個童話。
她從小就恨那幢古里古怪的小樓,它和古里古怪的外婆很配套。還有那一屋子笨重的傢俱,傢俱的暗淡色彩表明自己無屑於向人們顯示質地的高貴。在喬怡印象裏,那些傢俱從未挪過位置,一方面是父母懾於外婆的固執,另一方面,家裏缺少挪動它們的體力。它們就長在那裏,生了根一樣。就連那個生滿臭蟲的大沙發,也從未有人想到要清理一下,只是偶爾有客人來時,提醒他不往那上面落座就是。好在那臭蟲也感染了這家人的習性,安分守己,從來不打算挪窩。
後來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後來外婆死了。
後來那幢僅剩一塊彩色玻璃的小樓也失去了……喬怡毫無表情地看着徐教導員。難道我就和你談這些嗎?假如我如實在“憶苦思甜”大會上把這一切講出來,你們會怎樣看我喲!
不料徐教導員正視着她說:“你的家庭我瞭解。你要對你那個沒落貴族的家庭有所認識。放心,組織上不會另眼看你的。部隊嘛,是個大家庭。要珍惜啊,你到部隊是不容易的。”
喬怡比教導員更知道這“不容易”:聽說不少部隊在上海招收文藝兵,父親領着她一天要跑兩三個考場。大哥去黑龍江插隊,二哥因體弱多病留在里弄看傳呼電活,輪到她的還不知是什麼命運。喬怡在考試時,看見父親朝人家敬菸陪笑,象個極不熟練但卻相當熱心的產品推銷員,她難受得連害臊都忘了……
汽車上開始擁擠,喬怡爲一個抱孩子的婦女讓了座,婦女一個勁讓孩子說:“謝謝解放軍阿姨!”可孩子只是盯着喬怡打量,盯得“解放軍阿姨”慌忙掉轉身子。她從來弄不清自己太醜還是太美,不管走到哪裏,人們總會好奇地打量她,那些猜忌的審視的排外的目光,往往弄得她惶惶然。記得新兵訓練結束,她向人們徵求意見,不少人爲難地說:“你總有點跟別人不同……”只有班長田巧巧爽快地指出:“你太文質彬彬!你那份禮貌一點也不讓人舒服!”直到現在,她依然承認田巧巧的話精闢。比如在食堂打菜,她總要微笑着說一聲“麻煩您”,其他姑娘卻和炊事員大聲笑罵,而“罵”來的菜,卻遠比她多、比她棒!九泉之下的外婆喲,按她的理想和規範製造的喬怡,在人羣中顯得那麼孤獨、落伍!
喬怡從小就沒有朋友。她曾聽老師對母親說:“別的孩子總跟她合不來,其實她很聰明……”母親打斷老師:“就是因爲她太聰明瞭,所以很難交上朋友。”當喬怡穿上軍裝那一刻,就下決心改變孑然孤立的局面。她第一個喜歡上的是桑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