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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球賽結束了,隔壁傳出父親長長的哈欠聲。黃小嫚興致勃勃地跟他講着球員們爲一個球之爭如何打架,如何滾作一團。楊燹鬆了一口氣,這一天她總算又太平無事地度過。傍晚時風雲突變,此刻總算還陽了。
小嫚睡在他的房間裏,他這些天一直到客廳的長沙發上湊合。他躺下來,爲明早的考試,他必須早些入睡。可是他怎麼也睡不着,手錶壓在枕下,那擺聲真煩人。好吧好吧,就這麼睜着眼。眼睛往往在黑夜的天花板上看到白天藏匿起來的圖景,那是人心中最隱祕的熒光屏……
贊比亞睜開眼時,發現天已黑了。一小時之前,這兒還是陣地。那時熱鬧極了,外面的人要往裏衝,裏面的人要往外殺,相持了整整一個下午。現在看來算告一段落,這磨坊已全塌下來。贊比亞覺得剛纔那一番廝殺簡直象場惡夢,醒來時那一小節一小節的情景怎麼也連綴不起來。戰友們好歹全部突圍了,他作爲掩護,死守到房子最後坍塌。幹得不錯,夥計。他滿意地想獎給自己一根菸,可這時上哪找煙去?
甘蔗林大片大片地折斷,倒伏,空氣中瀰漫着很誘人的燒焦的糖汁味。
他躺着,身上整整蓋着一座房子。房椽和斷牆恰恰形成一個夾角。這個夾角將他保存下來了。他不是那麼容易死掉的,這一點如今又一次得到證實。他從頭頂的縫隙看見一顆並不十分亮的小星星。這顆星的名字他叫不上來,它不是每夜都在空中有固定位置的那一類星。它的光帶着淺淺的紅色,沒有鋒芒,但很美麗。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中,提出一種叫做“宇宙常數”的東西,這個常數確定宇宙在任何時刻的大小。那個理論表明宇宙不是越來越大,就是越來越小。遙遠的星雲趨向光譜的紅極表明它們在迅速離開人類,這就說明宇宙在擴展。巳經大得無法想象的宇宙仍在擴展!同時,與人類最有利的太陽卻以每秒鐘失掉四百萬噸質量的速度在消耗……唉,一個天文學和物理學的門外漢還是別爲那神祕莫測的東西傷神吧。現在最需要的是從這塌屋下站起來,使自己與地球的平行位置改爲垂直位置。可他站不起來……
小星星愛莫能助地瞅着他。拿光來說,頻率決定顏色:紫色的光頻率最高,紅光頻率最低。那類具有殺傷力的光甚至不具有對視覺產生色彩感的頻率。因此這小星星是溫和的。它是淺紅色。用目前最新的天文觀測儀——射電望遠鏡(那種望遠鏡能看清十公里外的一根頭髮絲!)能辨認它屬於哪一類星嗎?是一顆少壯的恆星,還是一顆哀老的行星?它循環着怎樣的軌跡?或許它早在億萬年前就已隕落,人類目力所接收的不過是它曾有的形象、光的痕跡。因爲它太遙遠了,遠到了在它毀滅後很久,它的光纔到達地球,這光在宇宙中旅行了億萬光年。科學要求準確,藝術依賴幻想?前者冷酷,後者多情。他的眼晴不是一臺光譜儀,無法分析這顆天體是否隕落,以及它的物理數據,它的分子密度,它的構造和溫度。這一切與他不相干。他倒更願意幻想那上面的景緻。那上面會有生物嗎?有人嗎?有少女嗎?有戰爭嗎?
戰爭把一個少女重新推到他面前。蕎子,你使這個奮力殺戮的硬漢子內心多了點什麼。是人道的意識嗎?不中用啊,你原來壓根沒忘記她,發生過的一切並沒有使你恨她。一個男人,一個男性軍人唯獨一件事不能左右自己,那就是感情。
感情,這是他先天不足的東西。
他出生在部隊入川的馬車上。出生後和他的哥哥姐姐們一樣,用一塊黃軍被裹着,被送進山坳裏一間低矮簡陋的草房。他哇哇哭號着,從一個懷抱轉換到另一個懷抱。母親往那個纏布帕的鄉婦手裏塞了五塊鋼洋,而他已在那溫暖骯髒的胸脯上尋覓乳頭了。母親頭也不回地走了,並沒有哭。淚水恐怕早在與其他骨肉分離時流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