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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喊了,你爸早就走了。”這黑皮倒沒走。
“那你也走吧!”
“我走了,你爸給你的糖被別人拿跑怎麼辦?你爸給你—大包糖呢,就放在門口。”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以後不打你了。”
她管不着他以後怎樣,她只一心想看爸爸。從那以後他沒有再回來看她了。
孩子看母親結婚的事是不常有的。而她卻遇上了這份榮幸。記得那年她滿五歲,媽媽和繼父要帶她走了。繼父用獨臂牽着她,她跟着這對成年人只能緊跑慢跑。走了一會兒,她漸漸發現有個人始終不遠不近地跟着,是一雙小皮鞋的咔噔咔噔的聲音。她從皮鞋的聲音聽出這個跟在後面的人是誰。到了汽車站,汽車開過來了。她回過頭,那黑皮站住了。他眼睛裏有點遺憾,似乎有什麼要緊事沒來得及做。這時繼父用獨臂把她抱起來。五歲的她只有三歲的身高和重量。他們要上車了,這時她突然產生一個奇怪的念頭,想掙脫繼父,逃到他那裏去,哪怕是去捱揍。車開動時,她從後窗裏看見那冤家狠狠轉過身,又狠狠踢着一塊石頭蛋兒往回走。他那一身蠻勁似乎總得找東西消耗掉。車開老遠了,她看見他還站在很寬的馬路中央,張大嘴在呼喊什麼,也說不定在咒罵什麼。她心裏有點不大對勁兒,雖然那時她還不懂人們給這種複雜情感下的定義叫“悵然若失”……
小耗子不明白她此刻怎麼會躺在這片乾爽的土地上。他到底把她拖過來了。贊比亞那身軀似乎是一張摽得很結實的筏子,居然沒被推來搡去的激流衝散架。他真結實,真捧,他的生命從來不肯向死神輕易妥協。不過他現在象是一動也不能動了,不知是昏迷還是沉睡,黑黑的臉在晨光裏顯得瓦灰瓦灰的。溼衣服裹在他身上,胳臂上的肌肉棱棱塊塊,似乎永遠是一種運動狀態,他脖子和肩膀沒有鮮明的過度,這是那種強力的象徵。她抱着雙膝,坐在離他不到兩尺的地方。她目光落在他那條傷腿上,被水泡得發白的傷口,裸出模糊的皮下組織,她不由戰慄起來。
不行,清晨是寒冷的。這樣渾身潮嘰嘰,涼冰冰,真夠受。趁他睡着,是否該把他的衣裳脫下來晾晾?順便也可以處理一下他的傷口,她還有一個未啓封的急救包。可等他醒來時發現自己被“解除武裝”,會怎樣看她,會認爲她不懂害臊嗎?……現在是打仗,沒什麼處女與童男,只有中性的戰士。她咬了咬牙,按照應該做的那樣做了。
她笨手笨腳地替他包紮着,動作稍重,他便輕輕抽搐一下,但並未驚醒。這傷口簡直不象樣了,再不包紮就會化膿、感染、得敗血症。她透過傷口剖面的幾個層次,看見了那白生生的骨質。纏完最後一圈繃帶,她總算透出口氣來。戰爭一下能讓人看清另一個人的骨頭,這在和平時期簡直不可思議。
他的皮膚是溫熱的,看上去可不象他的性格那樣粗糙。甚至稱得上細膩,微微發亮,象銅器。她這是第一次觸摸男性的身坯,何況又是如此精壯的身坯。她突然把臉貼到他胸口,想聽聽他的心跳是怎樣轟轟烈烈,但一陣臊熱,使她縮回脖子:他畢竟是個異性啊!這就是男性,她從來不敢企望他們青睞的熱血男兒。她退得更遠一些,驚訝那鼓滿力量的肌肉,歎羨他粗大的、硬得可怕的骨骼。他不美麼?連熟睡時都顯得那麼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