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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3>十三、風數着昨天的草</h3>
王青衣摔下馬的時候,成天就在那匹野馬的身後。從早晨他就出來尋找那匹馬的蹤影了,那匹馬已經了拔起了他心中很深的慾望。他發現自己已經喜歡上了那匹馬了,那匹馬一天天地在他的心裏出現,到了晚上,他總是可以聽見那匹馬的蹄聲,那馬就在他的身邊,它是想說什麼呢?太陽出來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應該去把那匹馬牽回來了,所有的馬都應該有自己的主人,有自己的馬廄,那怕它是一匹野馬。他想先找到那馬,在背後去找到它的習慣,任何生靈都是習慣的失敗者,只是這馬的習慣會是什麼呢?
他騎着自己的那匹先知,走到了草原上。草原上的野花開得真多,到處都是動人的花香,有了花朵的草原上該有鳥兒的影子吧。他嘴裏哼着小聲的長調,那長調沙啞而悠閒,好象一個人在那裏用嘴來散步似的,他沒事的時候就喜歡在那裏哼着,這時一種憂鬱就開始出現了,而他喜歡在這種憂鬱中散步,讓自己的全身都沉在那種長調中。他來到了湖邊上幾里遠的一個小山坡上,那兒的草叢深得可以把一個人埋起來,在那樣的地方去等待那匹馬的出現,肯定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那匹馬是在烏雲飄浮過來的時候出現的。成天感到很奇怪,這馬是從那裏出現的呢?是在那些深深的草叢中嗎?那些草可以藏住一個人的影子,但卻不一定可以把一匹馬藏起來。成天奇怪地拿起那隻望遠鏡,鏡中的那匹馬好象在那裏等待什麼似的,頭一直向着東方諦聽着,那種神情成天好象在那裏見過,但現在出現在一匹馬的臉上,卻讓他很難接受。他看出來了,馬其實是最接近憂鬱與傷感的動物,在那樣巨大的荒野上,你經常可以看見一匹馬就那樣呆呆地站着一動不動。有時你疑心那馬可能已經停止了呼吸,其實它只是沉浸在那種自我的感受中。成天內心深處不太喜歡一匹這樣傷感的馬,因爲他覺得這樣的馬太象人了,象人的動物總給人一種不安,因爲它可以輕易地進入你的內心。
那匹馬在他的望遠鏡中佇立着。東邊的烏雲飄浮而來,低伏的雲層擦過馬的頭部,那馬開始在湖邊行走,它一會兒慢跑着,圍繞着湖水,雲這時被它的跑動攪散了,輕輕地落在馬的周身,好象是在雲中的飛行。成天感受到奇異的震盪,那馬象極了一匹天馬,它的長鬃被風雲拔動,頭在雲霧中輕浮着,偶然出來了,又很快消失。他是在雲層之上的,很快那雲層壓過來了,他也被雲給庶住了。高海拔之上的這種奇異的雲層感受,對他來說,已不是什麼奇怪的事了。那些雲總是貼着山腳行走,偶然,你發現,雲還會從你的頭頂上走過,與你不過就幾米。雲霧庶住了他的眼睛。那匹馬從他的眼睛裏消失了。他打了打馬,先知輕盈地奔馳。他試圖找到那匹馬,他不信那馬會在他的眼睛裏消失,他看出來了,那馬好象一直喜歡在湖邊出現,湖邊有着什麼東西吸引着它呢?一陣小風吹過,雲霧被風吹開了,他看到那匹馬竟站在他剛纔的地方,它低頭望着成天,全身的紅火焰似的毛髮在風中輕揚。成天幾乎呆了,那馬在雲霧中的身姿是那麼地美,美得如同一種夢中的意境。他悄悄把相機拿出來,那隻尼康f4幫他拍下了很多匹馬的樣子,他幾乎收集了他所能見到的好馬的資料,這匹馬給他的感受卻是那樣的不一樣。他用長焦把那匹馬拉進自己的鏡頭,在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那匹馬忽然嘶鳴起來,那聲音中透出的悲傷讓成天的手都有些顫動。他一張張地拍着那馬的身影,覺得好象是在拍一匹馬的靈魂。
那馬還在那裏長長地嘶叫着,它的頭低下來了,好象在那裏尋找着什麼樣的傷悲。成天的心驚駭不已。這時,他聽到身後響起一陣激烈的馬蹄聲,雲霧太大了,他看不清那個騎馬的人,只是覺得好象是一匹軍馬的聲音,軍馬的聲音與牧民的不一樣,軍馬的馬掌用的是一種很輕的馬蹄鐵,那樣馬蹄聲很輕脆,也很輕盈。牧民的則都是當地的一種熟鐵打造的,粗糙也很笨重。只是那馬的跑動有種異樣的亂。他把相機放下,迅速地尋找着那馬跑動的方向。雲更大了,他的視線被擋住,那匹野馬在雲霧中的長嘶讓他又揪心又着急。這時他聽見前面不遠處有個沉重的聲音掉在了地上,好象是一個人給掉在了地上,但只有一聲輕微的呻吟,就再沒有聲音了。這時他聽見了馬格驚恐的喊聲,他的心提了起來,那個掉在馬下的人竟然是王青衣。指導員剛來半個多月,就給摔了,這事讓上面知道了那還了得?他縱馬向着剛纔聲音出現的地方馳去。
王青衣全身軟軟地躺在了地上,他的眉頭緊皺着,手裏竟還抓着那匹阿丹馬的繮繩。阿丹馬的眼低落着,用它的小舌頭輕舔着王青衣的手。馬格在那裏焦急地搖動着王青衣,急得眼淚都出來了。成天的心嘩地疼痛了起來。他想,肯定是馬格這小子教王青衣騎這匹阿丹馬,從王青衣一來連隊,他就不讓王青衣摸那幾匹跑速好,但性子火爆的烈馬。他怕出事兒,連裏前年來了個新兵,在牧馬時,偷騎一匹三歲的小騍馬,最後被摔斷了頭脛骨,癱瘓了。當然那件事與他沒有關係,那時他在省軍區學習。軍分區還是給了他一個處分,內定要把他調到軍分區的計劃也再沒有了下文。這成了成天的一塊心病,他每年都要去看那位戰士,不是爲別的,就覺得心裏欠他的。從那以後,他嚴令連隊的新兵在沒有學會騎馬以前,不準去摸馬。他覺得只有真正的騎手才配騎馬,他不喜歡那種盲目的英雄。王青衣來到連裏後,他就把那匹‘忠誠’交給了他,但沒想到,王青衣竟喜歡上了那匹雜交的阿丹馬。他覺得自己還是有些太粗心了。他急急地走過去,把馬格輕輕地拔到一邊,貼到了王青衣的胸上,他的心跳亂亂地,用手摸摸他的呼吸,還算正常。他長吁一口氣。把王青衣放平,他不知道王青衣的身上有沒有其他的傷口。他看着馬格,冷冷地說:“還不回連隊去找軍醫來。”
馬格上前說,“這附近有個老額吉,她會醫術,我去找她過來先看看。”馬格說完,內心後悔不已,他想起王青衣說的那個小包,那個薩日娜。他已經決定對這件事,保持沉默了。沒想到自己竟在無意中把那件事提出來了。從那天成天把那個小包交給他時,他就在心裏做好了挨批的準備。但成天好象已忘記此事,閉口不提。這使馬格心中的壓力反而更大。他覺得這種把你吊起來的辦法比那種急風暴雨式的批評更難受。但他知道成天遲早有一天會暴發的。剛纔他一直默默地待立一邊,成天那一拔在他內心如同重擊。他靜默不語,多年來,在成天面前,他已形成一種默契,每逢見到成天,他絕對沒有什麼表情,他覺得成天太過於理想化,或者說太不近於人情,或者根本就是一個冷血。他默默地服從着他,但卻絕對不讓他走進自己的內心。他們之間的冷戰始於何時,他已經想不起了。好象從他來到這個連後,那個成天就把他盯上了。他內心極度渴望別人承認他,因爲他一直就是個成功者,他在家幫父親經營一家舊車市場,他來當兵只是因爲他是來盡法律義務的。他覺得自己可能會是這個連最好的兵。因爲他從來就沒有輸過。好象是從新兵連開始吧,他爲了少出一次操,竟然出錢讓別人替他。一個月後,成天知道了這事,新兵還沒結束,就把他調到了連部。成天告訴他,每天早晨不但要出操,還要最後一個睡覺。通信員的工作事無鉅細,有時到了讓他不能容忍的地步,要知道在家時這些打水掃地的活兒他連看都不看一下,他覺得成天可能與他膘上了,有好幾次,他都覺得可能忍受不下去了。成天冷冷地看着他,告訴他,說他只要說聲自己受不了,是個弱者,那他就可以再回到普通班排。馬格可憐的自尊佔了上風,他看着成天那雙嘲弄的眼,內心受到極度創傷,他認爲自己怎麼也不能輸給這個傢伙,何況他還是自己的連長,讓自己的連長把自己看透了,看成一個弱者,自己可能將永無翻身之時。他咬咬牙,說:“謝謝。”他覺得要讓成天看得起自己,就不能輸給他,他暗下決心,你不是認爲我不行嗎?我要告訴你,我是最好的。當然,成天還沒能容忍他幹到最好,就把他給發到了炊事班。聽到成天連長把這個決定告訴他時,他的眼都紅了,他覺得成天好象處處與他過不去,他氣得牙都咬疼了,他看着成天那依然含笑的臉,真想一拳打過去,只是他還沒有那樣的膽量,去打一個這個連隊的最高長官。成天好象看透了他似的,用那種不屑一顧的眼神看着他,還是那句話:你如果認爲自己不行,沒有這個能力,那我可以找其他人幹。這句話幾乎對他來說,就是一種侮辱了,他咬緊牙,仍然低着頭,說:“謝謝。”他知道拒絕是沒有用的,他那樣說,不過是在增加你的痛苦而已。馬格在炊事班裏幹了一陣子後,竟喜歡上了這個活,因爲他覺得做飯很好玩。他跟連裏那個三級廚師學會了做很多種菜,並且還能創造性地做做家鄉菜給連隊的這些北方人改善一下伙食。到這時,他才鬆了口氣,覺得自己終於勝利了,當他看成天連長時,成天卻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他想,成天肯定看在了眼裏,因爲成天在他剛剛愛上炊事班的活後,他竟又把他發到了戰鬥班,讓他去從頭學習騎兵的所有基本的科目。他是這個連唯一不會騎馬的騎兵了。他用了半年,就讓自己成了一個最好的騎手,當然除了成天以外,他在家就會開車,那輛吉普車也幾乎成了他的專車,到了年底,他的班長復員,他順利接班,但成天卻讓他的班長前面放了個代字,也就是說,他隨時也可以不代。在宣佈他的任命時,他的心都快跳了出來。他認真地看着成天,想從他的臉上眼睛裏找到那怕一點點的對他的肯定,他發現在副連長念那個命令時,連長成天在認真地拔着自己的鬍子,兩枚硬幣閃着寒光,他的眼睛暗淡了。他根本就對此不屑一顧,好象對此渾然不覺似的。他最忍受不了成天的冷漠了,他從那天開始對他產生了恨,那種恨隱在他的內心深處,但那恨是無法表達的,如同他們之間根本就無法找到恨對方的理由。這使這種恨慢慢地異化成了另外一種感受,他是個不會輕易負輸的人,對於連長的這種不講道理,他早已經習慣了,他還習慣做的一件事就是讓連長徹底的失望,因爲他總是容易地把成天交給他的每一件事做得出色到了極致。他小心地用自己的出色維持着他們之間這種奇怪的平衡。當然也就是說,儘量不讓成天找到那怕一點的把柄。但當王青衣摔倒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一件事,而這事將會讓成天產生什麼樣的感受哪?
成天當然不知道馬格的這種心情。他着急地說,“那還不快去!”馬格猶豫地看了他一眼,縱身上馬離去。成天看着他的背影,心中被什麼撞了下似的,他又低頭看着王青衣。王青衣已經緩過來了,他費力地睜開眼,看到旁邊的成天,他掙扎着要起來,但一陣巨痛卻讓他的手一下子軟了下來。他看着成天,無力地問,“我還活着?”看到成天的頭肯定的點了一下,他的眼睛竟有些溼閏,他無言地閉上眼睛。成天輕輕地拍拍他,說:“那匹馬停住時,我在附近。剛纔馬格已經去請醫生了,馬上就來……”他的話音沒落,一騎已經飛至眼前,那個老額吉與他的小孫女竟已經到了,馬格跟在後面。他的手裏扛着一個活動的小擔架。他想的可真周到。他想。
老額吉把手搭在王青衣的手臂上,輕摔着他的手,接着輕敲他的膝部,王青衣的腿在老額吉的輕擊下微微動着,老人又聽聽他的脈,說:“這孩子命大,他只是有點皮外傷,稍微休息幾天就好了,先把他送到我那兒去,我給他上點藥。把他的傷口包紮一下,你們倆也去喝碗奶茶。。”
馬格把擔架放好,與成天一起把王青衣抬到上面。倆個人互相看一眼,抬起,向那個湖邊的小房子走去。馬格與成天同時感到,王青衣真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