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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星河
是的,白鳳每時每刻都在懺悔,但卻再也無法更改自己親手所做的一切。
一切,都始於那一日她與柳夢齋的偶遇。戴在柳夢齋手上的那一隻牛革金絲手套令她聯想起養母白姨,而他抗在肩頭上的那一隻鷹則令她聯想起自己。白鳳徹然醒悟,她也曾被關鎖在籠中挫滅了傲氣勇力,但她的爪與喙從來都銳不可當。
現在,到了反撲的時刻。
她先找到白珍珍,叮囑珍珍務必在人前哭斷衷腸。隨後她就去覲見尉遲度,她告訴尉遲度,她最近發覺詹盛言這個“酒瘋子”在瘋瘋癲癲的外表之下可能另懷深心,絕不可輕視,也許他迎娶正妻就是甩開她這一名“枕邊探子”的藉口,而解決這一難題最簡單的法子就是——除掉其未婚妻。尉遲度起先頗顯疑慮,“你竟肯爲了替咱家繼續監視詹盛言,而犧牲自己的養妹?你不是一直最疼愛這個妹妹?”白鳳的面色悽然而堅決,“爲了義父,女兒在所不惜。”尉遲度大爲感動,他的感動令他在牀上折騰了白鳳一個時辰。下了牀,白鳳就與他一起策定了每一個步驟,其後,就有了第一步:那轟動整條槐花衚衕的“失寵”。
這是自十四歲起,作爲一個紅遍九城的名妓白鳳首次度過一段孤清寂寞的生活。誠然,她早早就掌握瞭如何在適當的時機表演出適當情緒的要訣,但在這些日子裏她根本用不着表演。詹盛言出現以前,她的生活糟糕透頂,那些徹夜不息的靡麗燈火,那混合着脂粉、頭油、香料和催情劑的氣味,鎏金的餐具和銀線繡飾的桌圍……在她看起來與鸞姐姐死去的那一間小屋沒什麼兩樣,飄搖黑暗,令人窒息。然而自從他來到,萬物被點亮,連一隻紐扣、一條絲帶也在流溢着金銀的光彩,被煙氣充滿的混濁空氣變得馥郁芬芳,無形的樂音響徹在每一個角落。現在,他又把光芒、香味和樂音全收回了,世界重新陷入了死寂的永夜。再沒有人懶洋洋喚她一聲“大姑娘”,沒有人在她沮喪欲死時只用一句話就讓她破顏失笑,夜半噩夢時,她再也找不到溫厚可親的胸膛,她遍體的傷痕再也等不到充滿憐惜的撫慰,再也沒有另一具身體把她的身體變成現世的天堂……她徹徹底底被放逐,美輪美奐的命運之門就在她鼻尖前發出轟然合攏的巨響。她一刻不停地想着門後的一切,想着他正把另一個女人摟在懷中,對她微笑,親吻她,說着他那些溫柔又好笑的情話,或許他已經和她睡在了同一張牀上,他會先給她無法想象的瘋狂的激情,再給她從未體會過的深刻安寧……在與詹盛言交好的幾年中,白鳳曾上千次打着寒戰想象過他被另一個女人奪走的景象,這是第一次,“另一個女人”的臉孔由不成形的模糊恐懼變得確實而清晰,清晰得好像六月天的驕陽撞進她眼睛裏;白鳳盯着白珍珍——她曾爲之付出所有的妹妹的臉龐。
這就是她的生活,像是永恆的痛苦的長夜,又像是永恆的恥辱的白日。她想睡,卻從來都沒法真正地睡着,醒着的時候又昏昏沉沉,她看見什麼都想哭,但又常常流不出幾滴淚,她也曾妄想把自己灌醉,可手還沒碰到酒罈,人就崩潰得一塌糊塗,她抽菸抽到啞得說不出一句話,心跳快得連自己都害怕,兩隻眼睛前總是一抹黑,周身上下無數次經歷着由劇痛轉爲麻木的過程,她既不需要喫東西,也不需要喝水,痛苦就是她的每日食糧……一個最爲驕傲的人被徹頭徹尾擊潰時是什麼樣,白鳳就是什麼樣。
然而,在她的心已完全粉碎時,她卻依然擁有着白鳳的頭腦。這頭腦冷靜地觀察着世態炎涼,並徹底確認了貼身侍女憨奴不離不棄的忠心。於是在一個歌舞繚亂的夜裏,伴着對樓二龍姐妹房間裏傳出的歡聲,白鳳向憨奴和盤托出了整個計劃。
憨奴那平薄的臉面在一霎間變得生動無比,這表明她已深刻地理解,沒有人在傾聽過這樣的計劃之後還能夠全身而退,因此她毫無選擇。
在一個白慘慘的凌晨裏,憨奴打開了正屋之後的夾層庫房——就是書影曾被禁足的地方——讓白鳳爬了進去,接着在白天到來時,她向其他婢女們抱怨說姑娘又揹着人出去了,在夜幕深重時,她就拿起那一張被石頭壓在妝臺上的字條衝入白姨的房間,最後在河邊,她先把白鳳的玉簫丟入岸邊的泥水裏,再眼看它被鎮撫司的番役“找到”,這時候她就痛哭着慘呼:“這是我家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