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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是深夜,夢蓮的屋中還點着小燭。她知道自己闖了禍,她需要一點光明。每逢把頭鑽進被筒裏去,她便看到階石上那一滴血。那一滴紅的汁漿漸次擴大,變成監獄,行刑場。
她怕監獄,怕死滅。趕快她把頭伸出來。看見燈光,她心中輕快了一些。她是作了一件應當作的事,一件得意的事,假若二狗去向日本人控訴她,她會不皺一皺眉頭的隨他到案。監獄是可怕的,刑罰是可怕的,可是苟且貪生是更可怕的。她害怕,她感到光榮;她亂想,可是還很堅決。
她不想從父親那裏得到援助或安慰。她只盼丁一山會忽然自天外飛來,把她救出重圍。
她向來沒有感到這麼孤獨過,也向來沒有這樣想念一山過。雖然她和一山已定了婚,雖然一山對她老象用雙手捧護着風裏的燈光那樣的珍愛,她可永遠沒有過什麼火熱的表示。她愛一山,一點不假,但是她永遠把愛埋在心裏,象蘿蔔似的,紅的部分在土內,外面只露出一些綠的葉兒。每逢他問她:“你爲什麼這樣冷呢?”她會微微的一笑的說:“我跟你好!”她只說“好”,不說“愛”,雖然她很需要愛。在一山離開文城以後,她沒有因爲想念他而流過淚。她有許多小事情佔據她的心,她永遠不把目光注射在某一點上,呆視好久。一山的形影,不錯,時常出現在她的心眼中;但只是一閃便逝,象湖水上的翡翠鳥的影子似的。他的來信裏面是永遠這些極富感情的話。這些信教她感到生命的充實。但是,她的回信,幾乎永遠找不到一個“愛”字。她的信簡單,用的字更簡單,倒好象一個字有多少多少不同的意思。她簡直不象個女人,而又的確是個女人。
現在,她可是非常的想念一山。還不是熱情,而是盼望他來與她立在一處,去應付,抵抗,一切困難與危險。明知無望,還要盼望,是人的最愚蠢,也是最天真的事。一山不會從天而降,她曉得。
王舉人可是嚇慌了。他最怕血。對臭蟲,蚊子,蒼蠅,他都有相當的膽量去撲殺。對蜘蛛,蠍子,馬蜂,他便敬而遠之了。至於對確實足以教他或別人流血的東西,象虎狼,毒蛇,和日本人,他便只有跪請開恩,而絕對不敢去觸犯。即使它們無緣無故的來傷害他,他也只好俯首受死,死而無怨!與其說是爲了夢蓮的,還不如說是爲了他自己的安全,舉人公一方面派人帶着雲南白藥與禮物去慰問二狗,一方面他自己找了夢蓮去。
他很怕女兒又一聲不響。可是夢蓮說了話;她所說的,卻不是他所願意聽的。他願意開門見山的商議,怎樣了結這樁不幸“事件”——和日本人來往多了,他頗學了幾個不見於《東萊博議》的字眼。他實際,他的心中永遠關切着雞毛蒜皮一類的小事情。每逢他聽到比雞毛蒜皮稍大一點的事,他會把水菸袋放下,表示他很願意聽取“大”事。及至他聽到比“大”事還大着多少倍的事,他便連連的吸菸,而很快很脆的吹出菸蒂去。那些比“大”事還大的事,教他頭昏,而輕脆的吹出菸蒂去彷彿使他心中舒坦一點。
夢蓮的話使他吹了一地的菸蒂。
她的話好象是久已預備好了的。在平日,她若一動感情,她的話就很少而很硬,有時候使人不大能瞭解。今天她彷彿在高傲倔強之中。還有點可憐老父親似的,把話說得相當的多。而且沒有什麼費解的地方。
“爸爸!”她的嘴角下垂,輕蔑的一笑。“我還得叫你爸爸,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