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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人公的小黑眼珠,象個小圓玻璃球似的,極快的投在她的臉上,又極快的收了回來。
“爸爸!請你設法放我走!火車站就在城外邊,可是我逃不出這院子去;你得給我設法!你作的事是對不起人的事,連我,你的女兒,都不能再毫不慚愧的叫你一聲爸爸,更不要再說別人了!我們父女的關係已經不再存在,因爲咱們的中間有一座極高厚的牆;牆這邊,是你自己的一切;牆那邊,是我的一切。我沒力量推倒那堵牆,你根本不想推倒它。我們只好各奔前程,把牆留在那裏。請你看在父女的情分上,設法教我逃出去,所以我現在還叫你爸爸!假若不肯呢,我也沒法子強迫你;但是你也不能強迫我象一個女兒似的住在這裏;咱們即使面對面的坐着,中間還是有一堵大牆!至於二狗的事,根本不足道,也就不必談!”
說完,她躺在了自己的牀上,枕着兩隻小手,向天花板極慢的眨眼;心裏象完全空了,又象還要想一點什麼似的。
王舉人的手顫得已託不住了水菸袋。他萬沒想到夢蓮會說出那麼堅決無情的話來。他以爲:政府可以換,朝代可以換,但是父女的關係與情義是永遠不能改換的,不管是在什麼時間與地點。他絕對想不到,在國家存亡的關頭,父女或父子的關係是可以,而且有時候是必要,改換的。他不能再容忍,將就,原諒夢蓮。他的小薄嘴脣動了好幾動,只把兩根短鬚裹到脣內去,而沒說出什麼來,用他的帶着很長的指甲的小手指,輕輕的把那兩根鬚撥出來,他託着水菸袋走出去。
他不能再敷衍那個家庭的反叛。他須拿出點顏色與尊嚴給她看看,而沉默就是很有力的武器。冷淡她幾天,他以爲,她就會回心轉意的,自動的,來求他原諒,因爲她既是個女孩子,又沒受過苦,她是絕不會逃出他的手心的。等她自動的來認罪,他再痛痛快快的斥責她一番,那纔夠味兒。劉二狗來見舉人公。他的臉上鋸着兩三個橡皮膏的十字,象剛鋸補起來的破鍋似的。
舉人公要道歉,可是二狗不准他開口。
“嗨!”二狗的音調與神氣完全象一個大流氓命令小流氓的樣子。“明天我在你這兒請客,兩桌。山本,青田,大熊……都來。我的爸爸也來。”他掏出兩個請帖摔在桌上。“你們爺兒兩個!”
舉人公沒有這樣接受請帖過。但是,他並不很生氣。不錯,二狗的語調與神氣不是他所能,所應,忍受的。可是,二狗的無禮與二狗的心意到底是可以猜想到的,也就是可以由慢慢商議商議而改換過來的。在學問上,舉人公要比二狗高着許多許多倍。但是,由處世上說,他們倆的心智是同型的,而且立在一條線兒上,分不出什麼高低。二狗的話,儘管十分難聽,究竟是具體的,象雞毛蒜皮那麼顯明,實在。無論怎說,二狗的話是不象夢蓮的那麼無可捉摸,那麼虛無飄渺。“我們爺兒倆?”舉人公不知應擺出一點寬大爲懷的笑容來,還是應當帶出點保持尊嚴的怒氣來。他只把兩道小禿眉毛的中間擰上些皺紋。
“你,夢蓮;倆!”二狗不耐煩的把自己扔在一個椅子上。
舉人公的小黑眼珠在眼眶裏轉了好幾圈。然後幹嗽了一聲,又微笑了一下——一個很乾枯很微弱的笑,象患肺病者明知危險而還不能不表示出點無所謂的精神來。“何必請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