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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子看他們依然坐在那裏,把臉慢慢漲紅,冒出更多的油來。可是,他沒有任何的動作。爲保持身份,他本該指揮手下人去強迫他們立起來;爲省得着急發喘,他頂好一動也不動;臉紅便是這個矛盾的結果。把胖手放在臉上,卷弄着小油泥橛兒,他也欣賞起來那副對聯。
又待了一會兒,窗外圍滿了巡警。胖子更着急了,他知道局長們馬上就會過末,而這五個不知好歹的東西還紋絲不動的坐着。他想往前來,強迫他們起立,可是腳指頭只在寬大的皮鞋內動了動,並沒邁步;他真着急,也真懶。學生們坐得更隨便了些。看見窗外的武裝警士,那麼多,那麼威武,他們不由得想到些淺簿而近情理的話:“跟日本人講講橫好不好,欺侮幾個學生算哪道威風呢?”無聊的示威只足招來輕蔑,他們故意的做出搗亂的姿態來,以青年的輕狂對付老年的昏庸無理。
窗外許多雙皮鞋的後跟一齊碰了碰,很齊很響。胖子急忙閃在一旁,短臂用力下垂——象兩根木棍夾着一個大油簍。發睏的眼也居然露出一些光澤;不知往哪裏看纔好,眼珠向左右偷偷的活動,象討人憐愛的母狗似的。
兩位局長來到門前。警局局長是個矮子,制服皮鞋都很講究,臉上掛着菸灰。教育局局長是個高個子,一身頂不起眼的公務員制服,布鞋,臉上老是笑着,笑得沒有因由,沒有間斷,非常的俗氣。
兩位局長在門口謙讓了好大半天。警局局長臉上的煙色越來越灰暗,表示出爲盡地主之誼,不能不讓朋友先走;可是也表示出一些勉強,心裏老大不高興,還不能不顯出規矩知禮。論實力,論收入,三個教育局局長也抵不住他一個。階級儘管相同,可是身份的高低還到底在“缺”的肥瘦冷熱上去分。他當然看不起教育局局長。再說,學生們鬧事,本該教育局出頭,但是每一回都須警局去鎮壓,受累,而且費力不討好,等到學生已都拿來,教育局局長才露面,三說五說的把他們帶了走;又省事,又買好;事完之後,至多也不過請警局的重要人員喫頓館子。爲這個,他對教育局局長——不管是多麼好的人——總覺得輕微可厭。假若沒有這個可厭的傢伙,好吧,你們鬧吧,該囚的囚,該揍的揍,該殺的殺;再鬧?也得敢!不幸,政府裏非有這麼個傢伙不可,於是事情就永遠不能順手,而學生是偷空就鬧騰。看,看這個滿面陪笑的東西!沒辦法!
教育局局長早曉得這個,所以老是笑着。自己的差事當然是趕不上警局了,可是地位與身份總是同等的;得罪警局是蠢笨的事,向他求情或道歉也大可不必。多笑一笑總顯着客氣,而客氣與自餒並不是一件事;反之,客氣倒略與虛情假意相近;雖然慮僞是個不甚好聽的字,可是與手段能打到一氣。
彼此謙讓了好久,警局局長的灰臉的表情已帶出點超過於勉強,教育局局長才無可如何的笑得更空洞了些,承認了客位的優越,巧妙的搶了警局局長一肩,只是一肩。
誰也沒注意到五個學生,他倆又開始讓座位。警局局長早看見學生們還安然的坐着呢,可是學生是教育局局長的屬下,他不便於發氣而給朋友以難堪。教育局局長也早看出學生們不肯起立致敬,設若登時發作,而不幸碰了釘子,便更使朋友看不起自己,證實了自己的差事確是沒有多大的威嚴,彼此謙讓,有說有笑,眼睛都不向學生那邊轉動;坐下以後,覺得很自然的大家都在那裏,一點也不彆扭。
彷彿是爲增加這點自然勁兒,教育局局長笑着請警局局長訓話。警局局長當然不肯。教育局局長當然再敦促;當然又得到更多的謙拒。實在沒了辦法,教育局局長只好恭敬不如從命的立了起來,笑得微微發僵,而面上的筋肉力求開展。眼睛望着那副對聯,他先活潑靈動的扯了扯制服的下沿,細條的身子向直裏挺了挺,象預備作深呼吸運動。而後把肩鬆下來,右手放在桌布上,手指輕輕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