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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育局局長先捧了警局局長一大場,每句裏都有與“十二分”或“竭誠的”同樣或更好聽的字眼;把這一類的詞兒都用淨,他纔不得已的作一小結尾。
說到了學生,他十二分的可惜他們把極可寶貴的光陰,用到慰勞傷兵上去,而沒能專心去讀書;倒彷彿他一點也不曉得平津已經陷落。自然他也十二分的同情於他們,因爲他們都正在血氣方剛,在行動上難免有失檢點。他十二分的慚愧未能在事前知道,設法避免衝突;這自然不完全是他的疏忽與錯誤,因爲他們並不是陰城的學生,因此,他十二分誠懇的希望他們承認,學生與警士之間必是因了誤會而起了小小一點爭執;更非常誠懇的請求警局局長原諒他們。假若可能,他十二分的,啊,希望局長在他們悔過道歉的條件下,釋放了他們;不必對他們太認真了;他們究竟是外鄉人,不能完全明曉陰城的一切,啊,啊,一切,完了。
厲樹人們本預備去到公堂上爭辯,譴責,甚至於不惜叫罵。這種公堂雖然是無理可講的地方,可是多少要有些威嚴;他們願意以硬碰硬,好漢是不怕到刑場上去的,即使死得冤枉。他們沒想到,沒預備,來聽訓話,特別是這樣的訓話。
他們根本不想聽笑話,他們沒心思去笑一笑,而局長的訓話恰好是最沒意思的笑話與扯淡;所以他一張口,他們便叫耳朵停止了作用。這種軟得象糖稀的話引不起他們的駁辯,激不起他們的怒氣,何必去聽呢;聽了不過使他們覺得噁心,髒了他們的耳朵。他們看了對聯,端詳警局局長的臉,手指在臺布上亂畫;把無可發泄的怒氣按在心中,而以輕蔑消極的抵抗俗鄙無恥。
訓話完了,他們沒有任何表示。他們想出去散逛散逛;一個局長臉上的菸灰,與一個局長臉上的賤笑,叫他們難以再坐下去。他們決不想說什麼,只求快快的能出去。他們要打,都不願把拳頭打在教育局局長的臉上,那張臉上掛着官場中所有的卑污,與二三十年來所積聚的唾罵。悔過咧,道歉咧,他們全沒聽見。
教育局局長請警局局長訓話。警局局長決定不肯。他知道自己沒有那麼多“十二分”與“熱烈的”,何必當着大家獻醜。他也知道把學生們押起來或揍一頓是更有效的辦法,用不着耍嘴皮子。
教育局局長還笑着,可是笑得不大順勁了。眼前是個僵局。他得另想主意,至少也別叫場面上老這麼空寂着。沒立起來,彷彿是順口答音的,他自己又說了話:“諸位都來自遠地,與我並沒有絲毫的關係,我純粹是爲幫助。而且我之所以來,也是受各地流亡學生的請託;我是陰城的教育長官,根本,啊,管不着,啊,不該參與諸位的事。我十二分的相信諸位都是很明白,很清楚,很有前途的,青年;我與這位局長是老朋友,極要好的朋友,我們都極希望諸位本着讀書救國的精神,不使自己喫虧,也不叫我們爲難。諸位是流亡的學生,我們所以才這樣的優待諸位;不過,假若陰城有朝一日也失陷了,陰城的學生自然也得流亡,這並不算怎麼了不起的事,流亡不能算作一種資格,是不是?我十二分誠懇的希望諸位能明白我們的困難與我們愛護諸位的熱誠,極早的,以誠相見的,結束了這樁不幸的事件!”
說完,他幾乎是含着淚的笑着,希望學生們受了感動而設法下臺;他們肯下臺,他才能免得當場丟臉。學生們依舊不聲不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