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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什麼時候開?沒人知道。因爲這樣沒把握,所以樹人們纔不敢多在站臺上說閒話兒,萬一車忽然走了呢!他們都擠進車去。車裏還是那麼亂,那麼擠,可是他們的腳尖象是已經受過訓練,很準確的東點一下,西點一下,把自己安插在可以站立的地方。讀地圖的青年,把自己的地位讓給了牧乾。
“在死的前夕,對女人還應當客氣!”他極費力而又極老到的說,並沒有一般年青人因說了句俏皮話而得意的神氣。
牧乾很想不坐下,而且要還給他一句漂亮的話,可是她真打不起精神來,象個小貓似的,她三下兩下把身子團起,在極難利用的地勢,把自己安置得相當的舒適。看看自己的鞋尖,看看左右,看看朋友們,她一會兒覺得一切都生疏,一會兒又覺得事事都熟悉,心中又清楚,又胡塗,難過而又無可如何。慢慢的,她眼前的人與物迷糊了一下;勉強睜開眼,又閉上;閉着眼,有意無意的拉了拉衣襟;不放心而身不由己的入了夢境。
樹人們的眼慢慢的也很費事的才能睜開。他們再不能保持着站立的姿勢。無可如何的,他們把地下橫着的腿,東搬起一支,西挪開一條,象撥摟柴草似的,給自己清理出可以坐下的一塊地方。只有讀地圖的青年還有精神,還想陪着大家議論,好象熬夜不睡也正是他打算自殺的一個方法。見大家都坐下打盹,他又並不強迫他們和他說話,他獨自楞一會兒,嘟囔一會兒。
夜在作夢的心中只是那麼一會兒,象片黑雲似的隨風飛去。車裏的人隨着晨光漸次活動,有的猛然坐起來,楞着,楞了半天,才明白過來身在哪裏,又無聊的倒下去。有的閉着眼念道了一些什麼,咳嗽一陣。有的把手從別人的身下抽出來,枕在自己頭下,嘆口氣。有的打着虛空而委婉的哈欠,把手碰在別人的身上。這些聲息,這些動作,叫沒有動靜的人也感到夜的逝去,雖然懶得動,可已不能安睡。慢慢的,有人走下車去,慢慢的,更多的人走下車去。沒地方去洗臉,到處可以撒尿。大家東一個西一個的,對着薄薄的晨霞,開始奇怪爲什麼車還停在這個空寂的小站。車站上沒有人,車頭上微微發着點白氣,一條瘦狗慢慢的在車輪旁隨嗅隨走。幾片碎紙在軌道間輕輕的動,小風一陣陣的很涼。
兵士們幾乎都下了車,去做些什麼。樹人們即使不必因爲睡得晚就得起得遲,也要利用這個機會多忍一會兒,他們的腿可以自由的伸出去而不至踢在別人身上了。
不久,太陽把早露推開,光明照遍了大地。樹人們不敢再睡,可也不好意思下車;同車的人們還並不認識他們,他們簡直不能不承認自己是“黃魚”。那個讀地圖的青年是可以幫助他們的,不錯;可是他並沒在車上。他們很想商議個辦法,因爲他們必須馬上與兵士們發生關係,才能解決許多必須解決的問題——比如,問問這列車到底什麼時候開走,他們該到哪裏找到水喝,……但是他們打不起精神去交談,他們還沒睡足。他們心中只能懸着這些問題,似睡不睡的臥着。陽光把車中照亮,顯出特別的髒亂,他們並不敢因爲髒亂而走出去,他們臥居的那一塊地方似乎非常的寶貴,難得。正在這個時候,車外亂了起來。飛機!飛機!我們的!中華民國萬歲!不要吵!飛機!敵——機!車上的下來!敵機!一定是敵機!從東北邊來的是敵機!站臺上的人們這樣喊叫,車上的人們急忙往下跑,鞋聲,喊聲,槍刀的響聲,結成一片。人們亂,可並不慌;想躲避,可是得等命令。有的嚷,有的罵,有的還開着小小的玩笑,好象是毫無紀律。可是儘管亂吵,誰也不敢私自跑出去,又分明是極有紀律。這麼亂了一會兒,車的最後邊上來了兩位長官。站臺上馬上沒了聲音,而遠處空中忽忽的聲音都更清楚了。命令:離鐵道五十米外,散開,臥倒。一聲“明白!”大家和箭頭似的跑開。車站上只剩下了兩列車,微微放着點白氣。
樹人們聽見了大家嚷,聽見了飛機的響聲,聽見了命令,全象頭上澆了一桶涼水那樣清醒了。樹人一把扯起牧乾就往下跑,金山們緊跟着。跳下車,跳下站臺,跑過鐵軌,越過木柵,他們有點恐懼,又覺得怪好玩,百忙中抬頭看一眼,飛機五架,穩穩的,慢而快的正往車站這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