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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零年是義和團起義的六十週年,我以《義和團》即《神拳》爲題,寫了一出四幕的話劇。
從很久以前,我就想寫一本敘述義和團的小說,並且不斷向老人們打聽當年的見聞,我簡略地記了下來。在變亂中,這些筆記可都丟失了。即使沒有丟失也不夠支持寫一本長篇小說的,因爲東鱗西爪,既乏系統,又不無偏見。後來,目睹當時光景的老人越來越少了,我也就停止打聽。寫那本小說的願望遂未實現。
一九六零年,因爲是義和團起義六十週年,我看到了一些有關的史料與傳說,和一些用新的眼光評論義和團起義的文章。這又鼓動了我,想寫點什麼。我就寫了這本話劇。
劇本好壞,我不敢說;我只想在這裏談談爲什麼這樣關心義和團。
義和團起義的那一年,我還不滿兩歲,當然無從記得當時的風狂火烈,殺聲震天的聲勢與光景。可是,自從我開始記事,直到老母病逝,我聽過多少多少次她的關於八國聯軍罪行的含淚追述。對於集合到北京來的各路團民的形象,她述說的不多,因爲她,正象當日的一般婦女那樣,是不敢輕易走出街門的。她可是深恨,因而也就牢牢記住當年洋兵的罪行——他們找上門來行兇打搶。母親的述說,深深印在我的心中,難以磨滅。在我的童年時期,我幾乎不需要聽什麼吞喫孩子的惡魔等等故事。母親口中的那些洋兵是比童話中巨口獠牙的惡魔更爲兇暴的。況且,童話只是童話,母親講的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是直接與我們一家人有關的事實。
我不記得父親的音容,他是在那一年與聯軍巷戰時陣亡的。他是每月關三兩餉銀的護軍,任務是保衛皇城。聯軍攻入了地安門,父親死在北長街的一家糧店裏。
那時候,母親與姐姐既不敢出門,哥哥剛九歲,我又大部分時間睡在炕上,我們實在無從得到父親的消息——多少團民、士兵,與無辜的人民就那麼失了蹤!
多虧舅父家的二哥前來報信。二哥也是旗兵,在皇城內當差。敗下陣來,他路過那家糧店,進去找點水喝。那正是熱天。店中職工都早已逃走,只有我的父親躺在那裏,全身燒腫,已不能說話。他把一雙因腳腫而脫下來的布襪子交給了二哥,一語未發。父親到什麼時候才受盡苦痛而身亡,沒人曉得。
父親的武器是老式的抬槍,隨放隨裝火藥。幾桿抬槍列在一處,不少的火藥就撒落在地上。洋兵的子彈把火藥打燃,而父親身上又帶有火藥,於是……在那大混亂中,二哥自顧不暇,沒法兒把半死的姑父揹負回來。找車沒車,找人沒人,連皇上和太后不是都跑了嗎?進了門,二哥放聲大哭,把那雙襪子交給了我的母親。許多年後,二哥每提起此事就難過,自譴。可是我們全家都沒有責難過他一句。我們恨八國聯軍!
母親當時的苦痛與困難,不難想象。城裏到處火光燭天,槍炮齊響,有錢的人紛紛逃難,窮苦的人民水斷糧絕。父親是一家之主。他活着,我們全家有點老米喫;他死去,我們須自謀生計。母親要強,沒有因爲悲傷而聽天由命。她日夜操作,得些微薄的報酬,使兒女們免於死亡。在精神狀態上,我是個抑鬱寡歡的孩子,因爲我剛一懂得點事便知道了愁喫愁喝。這點痛苦並不是什麼突出的例子。那年月,有多少兒童被賣出去或因飢寒而夭折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