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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現在每逢我路遇幼兒園的孩子們,一個拉着一個,說着笑着唱着,象清早睡醒的小鳥那麼活潑,我總要站住,細細地端詳他們,數一數他們梳着幾種小辮兒,穿着幾種花樣的鞋襪。我是那麼歡喜,總想把他們都領到我的家去,陪他們痛快地玩耍半天!是的,由孩子們健康的小蘋果臉上,我看到民族獨立自由的真憑實據!
聯軍攻入北京。他們究竟殺了多少人,劫走多少財寶,沒法統計。這是一筆永遠算不清的債!以言殺戮,確是雞犬不留。北京家家戶戶的雞都被洋兵捉走。敢出聲的狗,立被刺死——我家的大黃狗就死於刺刀之下。偷雞殺狗表現了佔領者的勇敢與威風。以言劫奪,佔領者的確“文明”。他們不象綠林好漢那麼粗野,劫獲財寶,呼嘯而去。不!他們都有高度的盜竊技巧。他們耐心地、細緻地挨家挨戶去搜索,剔刮,象姑娘篦發那麼從容,細膩。
我們住的小衚衕,連轎車也進不來,一向不見經傳。那裏的住戶都是赤貧的勞動人民,最貴重的東西不過是張大媽的結婚戒指(也許是白銅的),或李二嫂的一根銀頭簪。可是,洋兵以老鼠般的聰明找到這條小衚衕,三五成羣,一天不知來幾批。我們的門戶須終日敞開,婦女們把剪子蒙在懷裏,默默地坐在牆根,等待着文明強盜——劊子手兼明火、小偷。他們來到,先去搜雞,而後到屋中翻箱倒櫃,從容不迫地,無孔不入地把稍有價值的東西都拿走。第一批若有所遺漏,自有第二批、第三批前來加意精選。
我們的炕上有兩隻年深日久的破木箱。我正睡在箱子附近。文明強盜又來了。我們的黃狗已被前一批強盜刺死,血還未乾。他們把箱底兒朝上,倒出所有的破東西。強盜走後,母親進來,我還被箱子扣着。我一定是睡得很熟。要不然,他們找不到好東西,而聽到孩子的啼聲,十之八九也會給我一刺刀。一箇中國人的性命,在那時節,算得了什麼呢!況且,我又是那麼瘦小、不體面的一個孩子呢!
上述的那些不過是那一次大屠殺,大劫洗,大恥辱中的一些小節目而已。假若當時我已經能夠記事兒,我必會把聯軍的罪行寫得更具體、更“偉大”、更“文明”。當然,我也必會更理解與喜愛義和團——不管他們有多少缺點,他們的愛國、反帝的熱情與膽量是極其可敬的!
可是,我所看到的有關義和團的記載(都是當時知識分子的手筆),十之八九是責難團民的。對於聯軍的燒殺搶掠,記載的反倒較少。是去年發表的民間的義和團傳說,不是那些文人的記述,鼓舞了我,決定去寫那個劇本。由那些傳說中,我取得團民的真正形象。不管劇本寫的好壞,我總算吐了一口氣,積壓了幾十年的那口氣!
在我寫劇本的時候,我是多麼興奮哪!想一想老母告訴我的那些慘事,再看一看眼前的光彩的三面大紅旗,誰能說我們不是走出了地獄,看見了天堂了呢!
可是,今天的美國強盜依然是強盜,而且搶掠劫殺的技術有所翻新!不僅自號“文明”,還會口中唸唸有詞,說“和平”,講“自由”;“和平”地、“自由”地殺人劫寶,圖財害命!這種新手法十分毒辣,比舊手法要厲害得多!誰不警惕,必上大當,喫大虧,悔之晚矣!
一九六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