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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江淮沒有看她,他燃起一支菸,他的眼光停在那菸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點也不稀奇,那是個很普通的、典型的戀愛故事,一個大學生碰到另一個大學生,幾乎是一見鍾情,在三個月內就山盟海誓,難捨難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營裏認識的,她文雅,纖細,多愁善感,寫一手好詩詞,精通中國文學,她多才多藝而弱不禁風。當時,爲她傾倒的大學生大有人在,追她的男孩子難以勝數,她在那芸芸衆生的追求者中,獨獨選中了窮無立錐之地的我,簡直使我像飛在雲霧裏一般。她和我談詩詞,談繪畫,談人生,談夢想,談愛情……哦,我簡直爲她瘋狂了。”
他吸着煙,菸蒂上的火光一閃一閃的。江浩和丹楓都不說話,他們的眼光都盯着他,他沉溺在遙遠的過去裏,那“過去”顯然刺痛了他的神經,他微蹙着眉,眯起眼睛,望着那向空中擴散的煙霧。
“那時候,碧槐是單身在臺北,無依無靠,我也是單身在臺北,兩個單身的年輕人,彼此慰藉着彼此的寂寞,彼此編織着彼此的未來,我們曾經有過一段好美好美的生活。相交既深,碧槐開始談她的家庭,談她早逝的父親,談她改嫁的母親,談她那最最最最可愛的小妹妹!她常說,丹楓上飛機以前,曾經哭着抱緊她喊:姐姐,不要讓我跟他們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留住我!留住我!她每次敘述,都淚流滿面,我把她抱在懷裏,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溼透。”
丹楓眼中浮起了霧氣,她的視線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着酒杯,她望着杯中那紅色的液體發愣。
“我從沒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戀舊,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們的歡樂結束在我去受軍訓的時候。我受完軍訓,碧槐應該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課,晚上到一家舞廳去當了舞女!我找到她,我們之間發生了劇烈的爭執,她拿出一封信給我看……”他轉過頭來,望着丹楓,苦澀而酸楚地說,“親愛的丹楓,你那時的信,就寫得和現在一樣好!那是一封一字一淚,一句一淚,一行一淚的信,你歷數了在國外的辛酸,繼父的冷漠,生母的無奈,和你前途的茫然。我現在還記得你信中的幾句話,你說:姐姐,我才十七歲,已經面臨失學之苦,在學校中,老師們都說我有語言和戲劇的天才,我也做過夢,要念戲劇,要念文學,要念藝術但是,下個月,我會去酒吧裏當兔女郎!親愛的姐姐,你不會懂得兔女郎是什麼,我在出賣早熟的青春,和我很東方的‘東方’!我把我所有的夢想都埋葬起來,姐姐,再相逢時你不會認得我,你那清純的、被你稱爲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時候將是殘枝敗柳了。親愛的姐姐,當初你爲何不留下我來?我寧可跟着你討飯,不願在異國做洋人的玩具!”他停了停,盯着丹楓說,“我有沒有記錯?你是不是這樣寫的?”
丹楓閉上了眼睛,兩滴淚珠從眼眶中溢出來,沿頰滾落,跌碎在衣襟上。
“丹楓,”江淮叫了一聲,“我永遠不瞭解,你們姐妹之間,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碧槐爲了這封信,毅然下海,她告訴我,她賣舞而不賣身,她說她會繼續唸書,她說舞女也有極高的情操……她用種種理由來說服我,讓我允許她伴舞,我一直搖頭,一直不肯,她急了。她對我說:‘我已經寫信告訴丹楓,我的男朋友是個富翁,可以接濟她的學費,如果你不許我伴舞,除非你籌得出她的學費!’這話使我發瘋了,我拼命工作,埋頭工作,一天工作十八個小時!可憐,我那小小的出版社,連我自己都養不活,怎能負擔每學期兩千英鎊的學費!”
他再度停止了,拼命地抽着煙,滿房間都是煙霧騰騰了。他望着那些煙霧,他的臉色陰沉而淒涼,聲音卻變得非常平靜了。
“於是,碧槐下了海,三個月後,她乾脆退了學,因爲她的功課一落千丈,而長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她不再是陶碧槐,她不再是個單純的大學生。在舞廳裏,她很快地學會了抽菸,喝酒,以及和男人們打情罵俏。她成了曼儂。正像曼儂·雷斯戈一樣,她爲錢可以犧牲。開始,是有限度的,陪客人喫喫消夜,她還堅守着最後的清白。但是,這種‘堅守’使她的收人有限,然後……”他忽然抬起頭來,熄滅了菸蒂,他目光銳利地看着丹楓。“丹楓,你還要聽嗎?你真的要聽嗎?”
她渾身通過了一陣顫慄,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臉色卻像半透明的雲母石。她啞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