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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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打開共鳴箱,電路中就冒出一股淡淡的熟悉的負離子氣味。他如飢似渴地深吸一口氣,情緒已經開始高漲。然後,陰極射線管閃亮起來,像一幅脆弱的模擬電視圖像。一幅拼貼畫,由隨機的色彩和線條組合而成,在握住手柄之前,顯然沒有任何含義。他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雙手一起抓住了兩個手柄。
圖像凝聚起來,他立即看到了熟悉的場景。一道古老、蒼黃、荒蕪的山坡,一簇簇乾瘦如骨刺般的野草,歪歪斜斜地指向一片沒有太陽的灰暗天空。一個孤單的身影,看起來多少像個人形,正喫力地攀登。這是個老人,身上一襲暗淡無光的袍子,幾乎遮不住身體,就像是從天上充滿敵意的虛空中硬搶出幾絲東西織成的。他,威爾伯·默瑟,正在艱難地向前跋涉。隨着約翰·伊西多爾握緊手柄,他感到身外的客廳漸漸淡出,周圍的廢舊傢俱如潮水般退去,他再也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他感覺自己,就像從前一樣,進入了這個場景,這蒼涼的山岡,這蒼涼的天空。同時,他再也看不到那個爬山的老人。他自己的腳在地上慢慢拖動,在熟悉的碎石中尋找落腳處。他感覺到雙足被尖石硌着的刺痛,也聞到了空中霧氣的酸楚。這不是地球的天空,而是某個陌生、遙遠的所在,通過共鳴箱傳遞過來,讓他融入其中。
這種徹底的穿越方式,一如既往令他目眩神迷。他不但肉體上與威爾伯·默瑟合一,意識與精神也與默瑟融爲一體,就像其他每一個此刻握住了手柄的人,不管他在地球上還在哪個殖民星球上。他體驗到了所有人的思緒,聽到了熙熙攘攘的雜音。他們和他一樣,只關心一件事。意識的融合,把他們的注意力集中到這個山岡,這次攀登,這種超越自我的渴望。這種感覺一點一點地演化,慢得幾乎不可覺察,但一直在演化。腳下的石子正在嘩嘩往下滑。他想,再高一點。今天,我們比昨天高了一點,而明天——他,這個無數靈魂複合成的威爾伯·默瑟,抬頭望了望前方的山坡。一眼看不到頭。太遠了。但總有一天我們能爬到頂。
突然,一塊石頭飛來,砸到了他的胳膊。他感到了疼痛,半轉過身。另一塊石頭擦着他飛過,撞到地上,砰的一聲,嚇了他一跳。是誰?他打量着遠處的敵人。還是那批老對手,在他視野邊緣若隱若現。它,或者它們,跟着他一路爬上山來,還會一直跟到山頂——
他記得山頂,坡勢突然變平,攀登結束,開始下坡。這發生過多少次了?不知多少次,都混在了一起。未來與過去混在了一起。他以前的體驗,與終將得到的體驗,都混在一起,除了眼前當下,再無其他。他站定稍作休息,揉着臂膀上被石頭割開的傷口。神啊,他疲倦地想。這哪裏公平了?爲什麼我要獨自一人來到這裏,被我看不見的人折磨?然後,在他的意識中,衆人的嘈雜打破了孤獨的假象。
你們也感覺到了,他想。是的,那些聲音回答。我們左臂捱了塊石頭,疼得要死。好吧,他說,我們還是繼續爬吧。他繼續向前,它們如影隨形地立即跟上。
曾幾何時,他想起來,生活是另一種樣子。在大詛咒到來之前,他也曾有過快活的日子。他的養父母弗蘭克·默瑟與科拉·默瑟發現他時,他在一個氣墊救生筏上順水漂流,那是在新英格蘭海邊……還是在墨西哥的坦皮科港附近?他已經記不清楚細節了。童年是愉快的。他熱愛所有生命,尤其是動物,曾一度能夠起死回生,救活死去的動物。他與兔子和飛蟲生活在一起,不管是在地球上還是在哪個殖民世界。但現在,他已經忘了這些細節。然而,他記得那些殺手,因爲他們把他當作變異人抓了起來,認爲他比其他特障人更特障。從此,一切都改變了。
當地法律禁止讓死者復生的時間倒流術。在他十六歲時,他們曾明確告知他這一點。但他在殘存的樹林裏又祕密幹了一年,直到一個他從未見過的老太太告發了他。未經他父母同意,殺手們就轟碎了他腦中那個獨特的結瘤,用的是放射鈷。他一下子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他從未想象過的世界。這是一個填滿死屍與枯骨的深阱,他掙扎了不知多少年才爬出那個深坑。他最鍾愛的兩種動物,驢和蟾蜍,這時已經消失了,滅絕了,只剩下東邊一瓣殘肢,西邊半顆頭顱。最後,有隻專程來此等死的鳥告訴了他這是什麼地方。他陷入到墳墓世界裏了。他想要出去的話,必須等到四周散佈的斷骨會合生長成一個新生命。他已經與其他生命的新陳代謝融爲一體,在它們復甦之前,他是沒法復甦的。
這部分循環持續了多久,他不知道。因爲一直沒有什麼事件發生,時間變得無法衡量。但最終,枯骨生出了肌肉,空眼眶裏長出了能看見世界的眼睛,恢復如初的鳥喙和嘴巴開始發聲,咔吧,汪汪,喵嗚。也許是他乾的,也許他腦中那個超感官結瘤長回來了。也可能不是他乾的,只是一個自然過程。不管怎樣,他不再沉淪,開始和其他生靈一起向上攀登。很久以前他就看不到它們了。他發現自己似乎是在獨自攀登。但大家都在,都陪着他。他能感覺到它們,很奇怪,就在他靈魂裏。
伊西多爾靜立不動,緊握兩隻手柄,體驗着囊括所有生靈的感受。然後,他很不情願地鬆開手。一如既往,必須結束,而且他的手臂被石頭砸到的地方確實生疼,已經開始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