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第2/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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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聽聽瑪吉·克盧格曼太太是怎麼說的。”電視主持人向約翰·伊西多爾建議道,雖說約翰只想知道現在的時間,“克盧格曼太太最近剛移民到火星,我們直播採訪時她有話要說。克盧格曼太太,跟以前骯髒的地球比起來,你覺得在這個新世界裏充滿無限可能的生活怎麼樣?”短暫的停頓之後,一個疲倦、沙啞的中年女聲說道:“我想,我和我的三口之家首先注意到的,是尊嚴。”“尊嚴,克盧格曼太太?”主持人問道。“對,”現居火星新紐約市的克盧格曼太太答道,“很難解釋。在這樣的艱難時刻,擁有一個可靠的僕人……我感覺安心很多。”
“以前在地球上,克盧格曼太太,你是不是也擔心有一天會被標記成——咳咳——特障人士?”
“哦,是啊,我先生和我擔心死了。當然,現在移民出來了,很幸運,永遠不用再擔心了。”
約翰·伊西多爾自嘲地暗想,其實我早就不用擔心了,根本不需要移民。他已經當了一年多的特障人,而且不只是因爲他身上變異的基因。更糟糕的是,他沒法通過最基本的智力測試,這樣他就成了俗稱“雞頭”的智障人士。他每天頂着的蔑視目光有三個星球那樣重。可是,即便這樣,他還是活下來了。他有個工作,爲一家叫作“範尼斯寵物醫院”的假動物修理公司開車。他那抑鬱刻板的老闆漢尼拔·斯洛特把他當人看待,這一點他一直很感激。“Mors certa,vita incerta。”斯洛特先生有時會這麼唸叨。伊西多爾雖然聽過這話很多次,但只是模糊知道點意思。畢竟,要是一個雞頭能理解拉丁語,那他就不再是雞頭了。當他向斯洛特先生指出這一點時,斯洛特先生承認他說得對。而且,世界上還有比他愚蠢得多的雞頭,任何工作都做不了,只能待在號稱“美國特殊技能學院”的療養院裏頭。“特殊”這個詞,一如既往地必須出現在療養院名稱裏。
“——你先生當時並沒覺得受到保護,”電視主持人還在說,“就算他始終穿着昂貴笨重的鉛護襠來阻擋放射線,是這樣嗎,克盧格曼太太?”
“我先生——”克盧格曼太太正要回答,伊西多爾卻已經刮完鬍子,大步走回客廳,關掉了電視。
寂靜,從木傢俱和牆壁中突然閃現出來,對他一記猛擊,像凝聚了一座大風車的所有力量一樣沉重。它從地板上升起,從破爛死灰的連壁地毯下升起。它從殘破的廚房用具中,從這些日子裏從未正常運轉過的機器中一躍而出。它從客廳裏當擺設的立式檯燈裏緩緩滲出,從佈滿死蒼蠅的天花板上悄悄落下。它設法從他視野中的所有物件裏冒了出來,就好像它——寂靜——已經打定主意,要取代所有看得見摸得着的東西。它不但攻擊他的耳朵,還進犯他的眼睛。他站在關掉的電視旁邊,感覺到寂靜不僅是看得見的,而且是活生生的。活生生的!他已經習慣了它直來直去的風格,呼嘯而來,毫不掩飾,迫不及待。這個世界的寂靜再也抑制不住貪婪,尤其是在它已經幾乎贏得整個世界的時候。
他暗自揣想,對於其他留在地球上的人,空虛的感覺是不是也如這般。或者這只是他一個人因爲特定感官受損、生理機能被破壞所帶來的獨有體驗?這個問題有意思,他想。但他還能和誰討論、跟誰比較呢?在這座破敗晦暗的大樓中,上千個公寓單元,只有他一人獨居。像所有其他樓房一樣,這座樓也正日復一日地更加衰敗,成爲熵增的廢墟。終有一天,樓裏的所有東西都會融合起來,再無面目可識別,再無個性可彰顯。每個房間裏的東西都像布丁塊那樣堆成垃圾山,直觸天花板。再然後,沒人照管的公寓樓會整個融合起來,再無形狀,掩埋在漫天的塵埃裏。到那時,他本人自然早就死了。他站在破敗的客廳裏,在這無孔不入、沒心沒肺、沛然霸道的死寂中,竟然對自己的死期有了小小的期待。
或許應該再把電視打開?但那些廣告,針對的只是還留在地球上的正常人,讓他恐懼。那些廣告,以無數不同的方式告訴他,一個特障人,是沒人要的,沒有一點用處,就算想移民也辦不到。那爲什麼要聽廣告?他惱怒地自問。去他的殖民地,最好讓他們互相打起來——畢竟,理論上這是有可能發生的——然後殖民地就跟地球一樣了。移民出去的每一個人,就都變成了特障人。
好了,他想,該上班去了。他伸手擰開門把手,面對黑洞洞的走道,但一看到樓裏瀰漫着的空虛,他又縮了回來。那種一直努力要穿透他房間的莫名力量,正潛伏在外面某處等着他。神啊,他暗叫一聲,把門又關上了。他還沒作好攀登樓梯、爬到樓頂的準備。樓頂上空蕩蕩的,他沒有寵物在那兒。攀登樓梯的腳步回聲,寂靜的回聲,又是那麼恐怖。該去抓一下手柄了,他想,一邊穿過客廳,來到黑色的共鳴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