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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h2>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已經有各種非常詳盡的文字記錄問世,我想應該沒有必要再花時間贅述了。其實有好幾本著作已經將我第一次離開伊伏伊伏島之後的那十年完整地記錄了下來,鉅細靡遺的程度連我自己都辦不到,特別是傑若米·勞爾曼所寫的《長生不死的人:改變世界的發現》,主要聚焦在我回美國後頭三年的事蹟;凱瑟琳·海瑟林頓的《真實的小島:諾頓·佩利納與他創造的世界》,則是以我多年後的研究焦點,也就是所謂的“瑟莉妮症候羣”爲主題,全書的結局更是把我獲得諾貝爾獎描寫成了千古未有的成就;最後則是安娜·基德的《石頭與太陽之間的一切:諾頓·佩利納傳》,雖然我不同意作者把我描述得有如上帝,但那仍是三本里面我最喜歡的一本,因爲她對科學有較爲充分的瞭解。這三位作者都曾與我做過很長的訪談,因此能以忠實的風貌呈現我和我的研究工作。
然而,那些年間仍有許多事蹟未曾向外界透露,我想要藉此機會闡明一些未解之謎。
首先是關於夢遊者們的命運。儘管我離開烏伊伏國的時候,握有20世紀最偉大的科學發現,回到美國後卻像瘟神一樣遭人疏遠。身爲探索者,我的確獲得了難以想象的神奇發現,但是對學界來講,我只是一個沒有實驗室的研究人員,跟流浪漢沒什麼兩樣。當年我還太年輕、太天真,無法確切瞭解自己的處境有多艱難,我還把自己想象成浪人武士,有誰願意收留我,我就爲誰效忠。結果,收留我的就是塔倫特的斯坦福大學(他在不到六個月的時間內,就從人類學界的叛徒搖身一變成爲英雄),該校很快設法幫我弄到一間實驗室與一些經費,來源當然是某個神祕的非法基金。1因爲我的研究規模很小,不得不與隔壁那間更大的實驗室共享設備,這自然有許多不便之處。不過大致而言,我的同事都不知該如何評價我這一號人物:我太欠缺經驗,根本不該主持自己的實驗室,但是世故的我也沒辦法接受任何人發號施令。而且顯然有人在背後保護我,雖然當年的我每一天都希望他們不會發現保護我的是人類學系。
這樣說實在有點蠢(畢竟我也離開沒多久),只是要重新適應美國的生活比我預估的還具挑戰性。周遭的一切是如此閃亮耀眼且新穎,令我印象深刻。例如,汽車的烤漆亮晶晶,就像被舔過的糖果,大家穿着的服飾有各種各樣的款式,充滿新意,包括皮鞋、帽子、吊褲帶、皮帶、手拿包、叮噹作響的手鐲,還有跳來跳去的珍珠項鍊,明明只需要一個小包跟一塊布就能搞定的事情,卻動用了許多不同的服飾語彙。讓我驚奇的還有,城裏到處都是光禿禿的,一片荒涼,缺乏植物,只有一塊塊的灰色街區,本來應該種樹的地方卻是老鼠色的大樓林立,住滿了沉默寡言的居民,包裹在一層又一層精美但多餘的服飾裏。
然而,實驗室裏的一切都是關於伊伏伊伏。我曾經努力以無縫接軌的方式,轉換夢遊者的生活環境(從島嶼到美國大陸,從石器時代到現代)。這意味着從我們抵達烏伊伏島的那一刻開始,就必須在他們身上下藥,因爲一切對他們而言,是如此恐怖而難以承受。(當年還沒有所謂的倫理委員會來管東管西,所以本來可能會害死他們的瞬間鉅變,才變得平順無比。)搭機返回加州時,我當然爲他們打了鎮靜劑(在長途飛行的過程中,我必須不斷確認他們的脈搏、呼吸,用一支神奇的筆型手電筒檢查他們的眼睛,看着瞳孔縮成黑珠子大小的針孔)。後來乘車前往實驗室下方的地下碉堡時也是:他們被留置在那裏好幾天,因爲我們還在組裝他們的永久住處,直到我把他們安全地弄進了新家,才讓他們醒來。而所謂新家,其實是一個四米五見方的無窗房間,確保外人不會看到他們,牆上什麼都沒有,油布地毯上鋪了一層層棕櫚葉,還擺着一盆盆的菠蘿花和盆栽,可讓他們聯想到伊伏伊伏島上的鐵樹,但其實是榕屬植物。我曾在房間裏擺了一個玻璃箱,養了只烏龜,但是某天早上,我進去時發現龜殼幾乎被扯了下來,烏龜的脖子也垂了下去,尾巴上沾着一坨有血的排泄物。夢遊者們其實並不暴力,但是他們越來越憤怒與害怕,有時候還表現出連他們自己也不熟悉的行爲。爲他們注射鎮靜劑時,劑量很難拿捏:下太多,他們會變得遲鈍蹣跚,很難斷定他們的理解問題是腦力退化,還是下藥造成的;但如果下得太少,他們又會出現焦慮情緒,亂抓牆壁,無故哭叫。總之,我必須讓他們保持足夠的警覺性,對周遭事物感到好奇,但腦袋不能太清醒,以免發現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這方面的工作,我有個助手;校方派了一個叫柳丘呂的博士後研究人員給我,他是來自首爾的訪問學人,領有獎學金。我不確定他是做錯了什麼事才被分派到我這裏,儘管他是外國人,而且遺憾的是,有點難以捉摸,但卻對我有很大的幫助。他不願開口說英語(他的英語聽起來沒問題,只是腔調很重),但能貫徹我的所有命令,不曾提出任何質疑,筆記也做得相當好。我們能找出適用於夢遊者的鎮靜劑與興奮劑劑量,都該歸功於丘呂。他知道把他們帶出房間多久後,他們會開始感到不安。到最後,他甚至還能在夜裏把他們短暫帶出實驗室。那時各棟大樓的人員下班回家了(我一直沒讓他們知道夢遊者的存在),電燈也都關了,他們可以到涼爽的草地上踩一踩。有時候,我會在夜裏跟他一起帶着夢遊者去散步,我們各自牽着兩個夢遊者的手,穿越一片片管理完善的短小草坪,避開人行道與大樓,讓他們試探性地拍打尤加利樹樹皮,或是用肩膀摩擦細細高高的西洋杉。這種時候,他讓我想起可憐的法阿:他們都是那麼有耐性,也有保護別人的本能,纔會帶着夢遊者避開水泥地,走向本來拿來種花的山毛櫸樹林。那一點也不像瑪納瑪樹,但我想,至少聊勝於無。
此時,夢遊者退化得愈來愈快。事實上,與離開伊伏伊伏之前、我和他們相處的那十四周相較,回美國後的一個月裏,他們愈來愈像……呃,摩歐誇歐。我沒辦法爲此下定論,他們會這樣是因爲環境或身體本身出問題,還是另有原因,例如飲食。我當然沒辦法弄來瑪納瑪果給他們喫,在塔倫特的幫助之下,我儘可能爲他們提供最接近伊伏伊伏島的飲食。我們用小牛肉取代樹懶的肉(不過,我想兩者的相似性只是給人的感覺而已;我根據自己的印象推想,因爲樹懶跟小牛都是動作慢吞吞、肥肉很多的溫和動物,因此小牛肉應該是不錯的替代品),用烤小雞替代霧阿卡,把瑪納瑪果換成芒果。當年想在加州北部找到芒果可是比現在困難多了,實驗室的大部分經費都用在了採購芒果上。
然而,就算不是聰明人,也想得到罪魁禍首可能是實驗室本身。夢遊者本來是在全島的森林裏閒晃,現在被關在房間裏,只去得了上方的實驗室,被扎、被戳、被塗東西,被迫尿在塑料杯裏(他們未曾看過那種東西),或者像鳥一樣被揪拔毛髮。有時我在想,那間實驗室對他們來講有何意義?是刺激太多,還是刺激不夠?一方面來講,裏面有些東西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搞不懂的,比如玻璃、陶瓷工作臺檯面,還有塑料與金屬。但另一方面,實驗室又如此了無生氣,到處都是白色,除了一點涼涼的金屬質感外,沒有任何顏色、聲音或氣味,他們一輩子活在目不暇接的愉悅環境裏,如今卻被困在景象單調、無法令人愉悅的地方。